此情此景,大约是他师傅昨夜趁他睡去,又悄悄给他渡了些内力之故。
何闻野想着他师傅,心里一会是春风拂槛,一会是春水拍堤,只赶紧捞了条鱼上来,一路上都念着要走快些,趁他师傅刚醒还可替人更衣。
石潭到家中那段脚程不长,他这种有功夫的走上去便更短了,然而这短短一路间他却想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一时想着要不要将他练成《波卑夜经》的事儿告诉迦龙,一时又想着那些情长情短的话本里、要扮得柔弱些才好博人怜惜。他边想边行路,还没想出个明白来,那座小庐的木门已竖在他眼前。
可他手还未扣上那门环,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正是他师傅上身赤条条地立在门前,身量高大挺拔,宽肩窄腰、肤如古铜,覆一层天光过去便透出股非凡的英俊。
“我说一醒来怎么见不着你,”迦龙一把搂过他,先将他往自个怀中按,又细细密密地来亲着他发顶,“下次记得先同我说一声。”
何闻野教他一搂,那些什么“我以后便是师傅的人啦”、“师傅你可得对我负责了”全忘词了,一转眼又望见迦龙颈间东一个西一个的红痕,更是羞得不知要将眼光安放何处。他过了好一阵才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来:“师、师傅,进房去我同您更衣罢……”
有了方才在潭边瞥见的那个水中倒影做底气,他寻出胆量来牵过他师傅的手,同人十指相扣地行回昨夜春`宵一夜的房中去。
只见那有过一夜风月的寝房如旧,窗是窗、剑是剑、小几是小几,唯有那床下不怎么齐整,乱撇着好几件衣,裘衣、大氅、里衫……何闻野面红耳赤地捧起那堆衣服,想着昨晚风月便止不住地手抖,这么一抖、竟从他师傅的大氅间抖落出个靛青小册来。
何闻野眼尖,立时便见着了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册子。
他本想拾起来交还给迦龙,可那小册是蝴蝶装的,到底有些年月了,胶糊已有些些脱落,一拾起来竟飘下个两三页来。
只见那飘下的其中一页上头是几行蝇头小楷:“淳嘉十五年,十一月二日。山下清水镇李姑娘新添置发簪一把,燕雀游鱼簪,切记。”
什么李姑娘?师傅还要切记她?
何闻野又抓着那册子翻了几页,从淳嘉十五年记到今年,全是些什么“七月二十一日,山下赵家村陈大夫染髭,勿忘”、“九月十三日,结交新友。桐花楼胡掌柜,高六尺、有泪痣,勿忘”,又什么“十月五日,有故人来。清溪少侠佩剑换鞘,云纹鞘,谨记”、“一月七日,有故人来。顾飞误饮虞美人毒酒,声音沙哑,谨记。”
何闻野接连翻了好几页,脑中缓缓浮出个一代侠客归隐后身侧仍有新旧情人云绕的故事,这小册子中有男有女、有长有少,师傅他竟一点不挑食……小徒弟肚中妒火烧起,刚要气急败坏、一撕便撕碎这册子,却陡地转了念——这其中笔法,不太像写情人的。
那厢迦龙见他背对自己一副肩颤手抖的模样,不知他见着些什么,便跨一步过来想瞧瞧明白。
“师傅,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只见他徒弟霎地转过身来,将那册子抬到他眼下,声线极颤抖、眼边也蓄着一圈泪,“这些甚么个李姑娘、清溪少侠、玉鳞仙子、如烟居士……你同他们关系很好么?”
迦龙见人如此神色,知他定是心生误会,赶紧辩白:“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山下的乡亲。为师记下来只是为了下回见着人家能认个清楚,没别的意思。”
他见何闻野眼中仍旧一团疑云,只得将他另一个秘密也道出来。
“先前在那石潭边,师傅不是同你说我还有一个秘密留待日后同你讲么?”迦龙咳了一声,缓缓道,“其实为师……唉,其实我一直都辨不清别人的脸。辨不清,也记不住。人家换了把簪子、换了件衣裳我便要认不出对面来者谁人。”
“所以师傅你才拿个本子来记人衣裳形貌?”
“实不相瞒,为师还有好几册这样的册子……你若介意,我以后便不记了罢。”
何闻野听他一席话,又低眉来将那册子从头到尾翻过一遍,末了,极?*道:“师傅,为何你从未在里头记过我?是因为我先前脸上全是瘢痕很好认么?那我如今、如今……那我如今没了那些瘢痕了,你日后是不是就要认不出我?;
他复又想起方才在潭中望见的那副容颜,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能入眼的脸有什么用?如今师傅就要认不得他了——
就在他眼边的泪要颤落下来的一刻,迦龙一句话阻断他那点泪意。
“可方才在门前,师傅不是认出你了么?”
“师傅唯一认得出的就是你,”迦龙轻笑一声,一双碧潭般的绿眼来深深地望住他,又往后头添多了一句,“一开始的确是靠你脸上那些瘢痕来认,可后来凭气息也认得出是你。”
迦龙一字字道出这话的时候身后的窗还未掩,窗外有白雪、有流云,风途经白雪、途经流云,只一路流来。流过檐下、流过窗台,一路飘荡地流进屋内,流过迦龙勾起的薄唇边上时便融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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