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远浑身瘫陷在沙发里,看样子疲惫之极,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而遥远:“那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冷的厉害。”
阿福的身子也颤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那个冬天可真冷。”
滨海市几十年来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轿车在夜幕下的山道上向前艰难地行驶着,前窗的雨刷疯狂地摆动着,却无法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清扫干净。大片的雪花落下去了,细碎的雪霰却顽固地附着在玻璃上,很快地凝成薄冰,雨刷刮在上面,发出像撕毁纸张时的嚓嚓声。
阿福铁青着脸,左手紧把着方向盘,右手拿着一块毛巾,不停地抹拭正前方已经结雾的那片玻璃。但车子内外的温差太大了,窗外的薄冰和窗内的雾气交互作用,使得阿福的努力几乎变成徒劳。整个视野还是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车灯照射下的前方两三米雪白的路面。
阿福铁青着脸,不是因为雪太大路太难走。他在部队上当过八年的卡车司机,比这更艰险的路程他也走过不知多少次,眼前的大雪和还算平坦的山路还难不着他。他铁青着脸,是因为科长和科长太太的两道不同命令让他深感为难。
科长刘哥对他说:“一定要把他们母子安顿好,不要离市区太远,也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地方。”而科长太太也单独跟他说:“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他们娘儿俩永远在滨海消失,一辈子也不要让你刘哥和我见到。如果我再见到她,或是听说你刘哥再去见她了,你就回村里去种庄稼地去,再也别想在城里混了。”
那个时候刘清远还是滨海市城建委的基建科长,还没有成立自己的公司。阿福跟刘清远是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刘清远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令所有人眼红的城建委上班了,而阿福却留在了村里。从此,两个最要好的伙伴成了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刘哥是仗义的,他没有忘掉自己的发小。他先是托武装部的熟人让阿福参军入伍,并安排在汽车连学会开车,转业后又想尽办法把阿福弄到城建委,专门给自己开车。用阿福的话说,刘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不,比父母还要亲。一辈子从没离开过村子二十里外的父母能给自己什么呢?而刘哥给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不论刘哥做了什么,在阿福的眼里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不容置疑其正确性的。所以,刘哥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违背,哪怕是在执行力上打一点点折扣,对他来说也意味着背叛。
但是,关键在于现在是科长太太的命令如何执行。把顾阿炎母子弄死?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阿福当了这么多年兵,又在国家机关干了这几年,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和国家法律的威严,杀了人是要偿命的。他阿福连城市里的生活都不想舍弃,又怎么舍得冒进大牢吃枪子的大险?把他们母子送到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无法在这座城市出现?这个保票阿福也不敢打。通过两年多的交往,阿福太了解阿炎的脾性了。阿炎是个不顾一切的女人,这一点从她敢于自己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就能看得出来。她能把孩子悄悄生下来,再抱着孩子找到建委大楼,那谁又敢保证她以后不会再领着孩子找上门来,闹得满城风雨?
如果听从刘哥的话,把顾阿炎母子就近安排下来呢?那也太危险,顾阿炎就像一颗不□□,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将大家炸的血肉横飞。即便阿炎这边平安无事,科长太太那边也不会善罢干休。一旦科长夫人知道阿炎还在滨海,还养着刘哥的孩子,她一定会翻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再有风吹草动的话,老娘就到妇联和建委主任那里告状,告你作风有问题,□□民女。到那个时候,别说你再做科长了,让你在城里也呆不住。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事态真的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阿福怎么办?当然也没法在城里呆了,只好乖乖地回家种那二亩盐碱地去。
那么,到底该怎么安置他们母子两个呢?阿福想的脑仁都疼了,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阿福想的出神,却见车窗前白光一闪,惊得一打方向盘,车子向左侧滑去。阿福知道左侧是百丈深谷,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一脚踩死刹车,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道白光向深谷飘下,原来是一大团积雪从右侧山坡上被风吹了下来。
急刹车的剧烈颠簸和车轮的尖啸声惊醒了后排座上睡觉的婴儿。他就痉挛了一下,哇哇地哭叫起来。
顾阿炎轻轻地拍着怀里的襁褓,再掀起羽绒服的衣襟,把□□的□□塞到婴儿嘴里。婴儿急急地吸吮着,喉咙里还发出时断时续的唔咽声。虽然车内的温度还没有令大人感觉到太冷,但婴儿的嘴唇接触到□□的那一刻,阿炎却明显地感觉到孩子的小脸有些冰凉。
阿炎望望雪团乱飞的窗外,问了一句:“福哥,我们到底去哪儿?”
阿福两眼盯着前面模糊成一团的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转过这个山环,前面就到了。”由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一开口,声音竟嘶哑干涩,不像是从阿福嘴里发出来的。
阿炎打了一个冷颤,使劲地往车门子上倚了一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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