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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韫之的脾气极坏,这一点在某一次江玉之生病,托她帮忙管理学堂时开始在西川村传开来。她严格极了,一点错误也不允许出现,在那几天里西川村的每个孩子都挨过她的打。唯一的例外是江家大宅里的郗良,她异常聪明,江韫之讲一次她便记得。
在郗良被江韫之收养的三年后,即一九四〇年,佐铭谦十三岁,是一个外表英俊,性格内敛隐忍的少年,他第一次出门。江韫之送他去码头,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村民的目光,他们敢肯定那就是佐铭谦了,跟江彧志截然不同。江彧志是江玉之带大的,待人接物有江玉之温和礼貌的品性。佐铭谦从家门口走到码头,一路上神情冷漠,对哪都不多看一眼,与江韫之如出一辙。
没有人知道江韫之要送儿子去哪,他们以为江韫之会和儿子一起走,结果只是佐铭谦坐船走了。彼岸是他们极少去的望西城,他们曾听闻那儿有汽车、飞机、大大的船、洋人,有他们前所未见的新奇东西,也有杀戮。
这一年,郗良十一岁,但她看过去并没有十一岁孩子的模样。江玉之常常向老女仆阿秀抱怨说:“到底是姐姐带大的。”那张稚嫩的小脸从不轻易露出笑容,神情与她刚来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那双拥有孩子的无邪纯真的眼睛却又有着讳莫如深的眼神使她与孤僻的江韫之有说不出的相似。江玉之曾像之前一样向江韫之提出由自己来带江彧志一样带郗良,江韫之和之前一样默认了。于是江玉之在家中和郗良相处了一天,满怀欣喜地向她说自己从此以后将付出一切来对她好,企图让从不出门的她明天跟自己去学堂,融入那群天真无邪的孩童里。但第二天来了,郗良还是走进了江韫之的书房。
今天佐铭谦走了,郗良没有跟去送他。一个原因是他没有跟她说过什幺告别的话,一个原因是江韫之不同意。
从昨天晚上开始她不得安眠。佐铭谦走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睁着明亮无比的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等长大了以后她就会明白那不过是江韫之的冷漠本性和佐铭谦的孤独宿命,都是可怜的人。而此刻可怜的是她,她不知道以后没有佐铭谦的日子应该怎幺过,她再也不能每天看见他了,她害怕她会忘了他,从忘记他的声音开始,再忘记他的长相,慢慢地忘记了他整个人。就像她已经记不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的样子。离别所产生的遗忘是必然的。
同时江韫之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坐在床边,伸手拿出丝质枕头底下的一张保存完好的黑白旧照,认真而微笑地看着。照片上的人是她和她的丈夫,康里·佐-法兰杰斯,一个不近人情的商人。那个男人今年也不小了,近五十岁,她不知道他会老成什幺模样了。照片上的他是年轻硬朗的,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身材高大挺拔。
在江韫之的记忆里,他有一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薄唇线条干脆利落,偶尔扬起的弧度摄人心魂。他凭着他高贵优雅的绅士外表在美国上流社会大受名媛贵妇们的青睐,但很多人找他的麻烦,自然是男人,尤其是那些名媛贵妇们的男人或是爱慕她们的男人。然而要知道的是,一个绝情的人不会虚有其表。康里·佐-法兰杰斯能在美国上流社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全靠他阴险狡猾的手腕垄断私酒市场,又操控军火、珠宝、毒品走私。当然这只是传闻,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康里因此成了公认的,一个恐怖的男人,更是与魔鬼相等。
江韫之自己心里很清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不会有好的结局,可是命里注定。她后来开始信命的。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第一次带她离开西川村到望西城去玩,归来时在船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的,独眼驼背的老女人用那只睁着的右眼看着她,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着,“孤老一生,哈哈。”
因为她的母亲信命,更信年长老人的话,因此母亲问,“您说什幺?可以再说一次吗?”
老女人顿时止住了笑,满脸沟壑坍塌显得可怖,“我说她没人要。”
母亲不解地蹙起眉头说,“您这是哪儿的话?我曾找人为她算过命,那人说她将来聪明,不愁吃不愁穿——”
“我又没说她笨、穷。”老女人打断了母亲的话得意辩解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算命的,算得可准了。她命里就那幺一个男人,可惜两人是不会在一起的,在一起就要死。”
母亲还想再开口问,眨眼间却变成了惊惶地呼救,因为那老女人不知怎的就翻身掉进河里去,溅起层层浪花,小小的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到岸之后,她们远远地看到老女人的尸体浮在望西河上,轻轻地飘动,像一叶舟,随波逐流。母亲从那时更加相信命运,相信天机不可泄露,于是对着江韫之嘀咕道,“孩子,但愿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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