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大笑:“将军猜到您会有此一问。他说他已经找到的晋安帝,如今正准备迎立他回京都。他断没有做皇帝的心思。否则,讨伐桓玄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陶潜匆忙收拾了一下行囊,翟夫人在一旁沉默良久。终于到了临出门的时刻,陶潜回头,妻子却是一脸平静,她说:“你放心去,家中事务我自会料理妥当。”自陶潜奔丧以来,翟夫人便一直希望他能够早日回到朝廷。陶潜有时想,他这个妻子也许比自己更适合去在外闯荡。家中所有事情都有夫人一人料理,他不在家的那几年,似乎也并未让妻子有什么怨言。若是做官,至少可以给家里一些补贴,让妻子和儿子不那么劳累,日后也有些积蓄吧。
这么想着,他就第三次踏上了做官的道路。日后看来,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入仕。
同样是刺史府邸,刘裕的府邸要比桓玄的清净的多。此刻仍是桓玄的天下,刘裕叛变只是密谋,因而府中上上下下皆是戒备。
陶潜进了府邸,真觉如同隔世。子期死了,桓玄篡位,当年的好友、豪杰,已然物是人非。如若桓玄能够守住底线,如果他不杀子期……陶潜想,自己这又是妇人之仁了。桓玄和子期,和他并非一路人。守丧在家的日子里,他思来想去 ,这才想明白,也许乱世之下,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子期看似无辜,但他千里迢迢投奔敌人的举动,真要猜疑,也未尝不是疑点重重。
更让陶潜伤感的事正等待着他。当年桓玄便是在此地招他入府。现在坐在主人位置的是一位陌生的将军,与桓玄比,少了贵族气度,似乎不怎么读书,勇武有余,那人便是北府兵之首领刘裕。见陶潜进来,刘裕不急着起身,他的公文在手,陶潜只好站立一旁,不能坐,又走不了。他那时便知道,这位不是桓玄,他进而悲哀地想道,他可能还不如桓玄。
刘裕没有让陶潜等太久,他办事雷厉风行,这点倒有些桓玄的风格。他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赏识,也看不出轻视,他就只是言简意赅地对陶潜说:“早听闻先生大名,我府中有一处讲习所,专门为我的部下讲课,先生便去那里吧。”
说完,也不等陶潜答复,挥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第二日,陶潜被匆匆带到军营边缘的一处新搭建的简陋小屋,那就是陶潜工作的地点。陶潜围绕着小屋走了一圈,耳边想起了军人们c,ao练的声音。刀枪剑戟之声在耳侧,士兵们正学习怎么杀人,他却要以此为背景,讲讲什么叫做仁义道德,君臣国家。他想,陶潜啊陶潜,你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看来又是没法干了。他不能直接请辞,担心得罪刘裕。于是请求调转到建威将军处做参军,理由是离家中更近。
他对亲族中有威望的长辈说,只希望能够做县令这样的小官,挣点钱,以充作归隐的经费。
刘裕不在意这位归隐高人的所在。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清高好听的名声。于是陶潜由刘裕处调至建威将军,然后又由参军专做家乡的一个县令。
三径之资的话语当然是托词。到任县令后,他的行事愈加荒诞。县官能分到两百亩地,以贴补家用。他要求把所有的地都种糯稻,因为糯稻可以酿酒喝。妻子和他讲道理,好言相劝,才最终说服他用五十亩的种稻米。一次上级督查来巡视,陶潜不穿官服,不修整仪容,旁人提醒,他借机大怒,索x_i,ng撇开县官不当,径自回家了。
仕途之路令他沮丧。王凝之善于书法,做官却糊涂透顶;桓玄的能力虽强,野心也大;最后这一位刘裕,明面上做忠臣,利用归隐的名士来提高自己的声望,而内心里,不过又是一个伺机而动的桓玄罢了。陶潜等了一辈子也没有能等到乱世的终结。而他终于放弃了做官的念想,宁可一生为农,一生清白,心胸坦荡。
他在文章里写:“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 ”
而他自己则开始了顺天知名、无为而治的归隐生涯,以至百年。任凭别人再怎么劝诫,他再不曾回到官场上。在他年老的时候,逢上灾年,家中储备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多,临去世前两年,六十多岁的陶潜再一次尝到了挨饿的滋味,他幼年时正逢家道中落,父亲又早早去世,从小挨饿受冻,如今已过花甲,命运再次让他重温了穷苦的日子。在冷风瑟瑟的初冬,他还穿着夏日的葛布衣裳,惟有写文章时,他是放松的、自由的。
这个时候,新任刺史檀道济来看望挨饿受冻的陶潜,带了腊r_ou_和好酒,再次表达了请他出仕的意思。他说:“圣贤在乱世时归隐,在太平年间便出仕。您何苦执意要过这样的贫穷日子?”那时,距离桓玄叛变已经过了二十年,东晋亡了。那个领兵勤王的刘裕,终于还是篡位,自己做了皇帝。他果真青出于蓝,桓玄不过是篡位,毕竟留了晋帝的x_i,ng命,杀了司马道子,而刘裕篡位后,命人杀死了皇帝,将司马一家灭族。对这样的时代,陶潜连批判的兴趣也没有了,他只是简单地回答:“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志向。”然后几乎是赶走了檀道济,将那些酒啊r_ou_啊一并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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