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卫低诺一声,躬身离开。
端王没来由的又是一阵烦躁,起身拂袖而去。
寝居里点著手臂粗的红烛,一掬掬的泪从修长烛身上淌下聚成俨俨的一团,晶莹堆叠,像是从心脏里新鲜滴下的心血。端王怔怔看著,抠了一团在掌心里揉捏,烛光浮动,涟漪般闪动的光晕里浮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庞,初看时平常,越看越觉得惊人的漂亮,眉眼含笑,眸若含珠,光彩照人。他看得出神,低唤道:“卓泠……”话一出口先惊了自己,烛光中的人影也遽然消失。
端王低哼一声,突然用手捂住左胸。像是一把利刃砍在胸上,一丝割痛正从胸口撕裂开,他佝偻著腰慢慢屈下身去,像是突然间不能承担自己的重量。服侍的太监站在门边,欲进不敢,唯唯诺诺,伸头缩脑。
端王突然一声厉喝:“挖!把他给我挖出来!”
小太监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端王飞步抢出,直奔北园。
放烟火的时间已过,偶然一颗冲上夜空,像贪玩的孩子错过了游戏,冒冒失失冲来独自戏耍,却只得一片寂寞的灿烂。
端王睁大眼睛瞪著面前的大洞。
那洞在烟花的光中明了又暗,忽然又是一明。
棺木开著,里面的人已不翼而飞。
只留那麽一个长方形的黑洞,像是一张带著冷冷笑意的咧开的大嘴。
一股无名之火从冰冷幽寂的心底升腾上来,烈火一般烧过喉咙,直烧进脑仁儿里,烧得火燎火烧般地辛辣刺痛。端王双眼血红,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冷笑,他握著拳头嘿嘿道:“好,很好啊!你们很好啊!”
端王府中铁骑三十六,飞驰如风,捕命缉人,向来无失。
今夜,大雪无痕,冰风如刃,蹄音震碎京师宁静的夜。
驰出京师往东南而行,遥遥望见卫河蜿蜒南去,截断追捕之路。线索至此而断,侍卫低声道:“河面这样宽,无人能飞掠,他们必是上了船。”
端王沈默无语。
便在此时,河上远远亮起了一盏明灯。似是静夜懒洋洋张开了一张眼,将挑衅冰冷的眼光高傲扫来。端王嘴唇一抿,一丝冷笑便如刀锋出鞘,锐利冰冷,见人伤人,见血封喉。那是古越裳吗?若真是,他倒真要佩服这个反复与他做对的人。对方既然已下战帖,他岂有不应之理?
端王一夹马腹,无声冲在最前。三十六骑反应迅速,立刻跟上。
船行水上,顺水而下,轻快敏捷;马走西岸,激风扬袂,奔腾如电。转瞬间已奔出二三里地,马队终於平头赶上船只。这时才看清那船只狭窄轻便,舱前的竹竿上挑了一盏六角的玻璃灯,如静夜里一朵娇黄的花儿盛开了一般。
灯下站著一人。那人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身量处处都是恰到好处的好。
端王总共也没有见到古越裳几次,双方距离最近的一次要数小侯爷府里遇刺,兵慌马乱,匆匆一瞥,各自被冲散。
这一次却是看清楚了。
只见那男子悄立船头,皎然出尘,如一只欲凌空飞去的白鹤。他转过头,望著端王,斜飞入鬓的长眉微一挑,从春冰般的眸中泻出一瀑平静的笑意。不似人间所有。这人,竟似云端的仙降落凡尘。端王握著缰的手不由得一紧。这时他才看见,古越裳手中握著一张大弓。那弓是墨色的,在黑暗中不甚显眼,弓上搭的三根利箭!明雪亮,却因著主人手指的转动而折s,he出明亮,刺得端王眼睛微微一痛,像是有细小的沙粒迷了眼。
“三箭。”清澈淡定的声音传入端王耳中。
“三箭之后,尘埃落定,生死由命,各不怨天。”古越裳平静地笑着,手指一松,三枝箭像飞鸟般脱离了他手指的管辖。然后他便转开了头,一眼也不再看任何人,催动船只闪电般飞驰在江面。
船头的玻璃灯熄了,那小小的船似乎脱离了江面,也脱离了一切想像,像幽灵般隐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那三箭是最后的一点尘世怨念,每一枝箭都有它的方向,而他,将不再过问它们的归处。从此,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与他无关,了结一切,放弃一切──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并已得到,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要他不太笨。古越裳当然不笨。十一岁父亡叔丧,他彻悟了人世无常,转瞬生死枯荣,二十一岁锦瑟失、祖父病故,他彻悟了自己就算有通天之能总还是无法洞察人世间的变量与变故。所以,把那些见鬼的度量和算计扔一边,能抓在手边的东西,还是紧紧抓住吧!古越裳在风中微微一笑,有几分酸楚,几分畅快,几分辽阔缅邈的哀伤。
祖父你看到了吗?我把锦瑟找回来了。
你若在天上看着,就请安息吧。
三枝箭挟着利风翩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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