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食言,居然真的半夜带着陪嫁侍女与儿子自夫家离开,坐上了薄雾中的小船,决意回去南方。
他怕极了,抱紧了母亲,但又被推开。母亲冷着脸,望着那江水汹涌。那一日是阴天的清晨,风雨将来,江上风浪极大,整片天穹都是深灰色的,隐约可见流电滑过厚重乌云。小船就不断地颠簸,有好几次险些倾覆。可他不敢哭,他若哭,母亲便训斥他。从小就这样,以至于长大后再也未哭过,仿佛对悲伤这种情绪有了巨大的扼制,可以彻彻底底将它摈弃在七情之外。
默苍离记得,母亲穿着一套紫底鎏金的华服,宽大的云袖就在风浪中翻腾,宛如霞云。他偷偷拽住了她的袖角,问,若父亲追来,母亲随他回去么?
不回去。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如履薄霜,没有一丝余地。她道,鸿君,你听好,他若追来,我便先凿沉这船,抱着你跳下江水去。
那时,我真的怕极啦。他叹道,我不知自己在怕风浪掀翻那艘船,还是怕父亲真的追来,逼得母亲带我自尽。就这样颠簸许久,我们才终于靠了岸。这一路,我都没有哭过。
明月下,他们的影被拉得很长,在白沙上起伏。欲星移说,那时学长还不知有海境罢——若知晓有,便也不用怕,学弟就在水下等你了。跳就跳了罢,我们还能早些结缘。
这就是说笑了。可默苍离丝毫笑意也无,眼色静静地望着那河水。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随母亲回去了。那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很快就会回父亲那里。只是父亲过了数月再派人来了书信问候,母亲拒回一字。一年后她才终于气消,肯见父亲一面。”
这可真是……欲星移不知该如何说。换做是陌生人的家事,大抵能说那妇人真真绝情可怕;可对方又是学长的母亲,自己也只能搪塞了。
默苍离想起那时,母亲极少再出房门,连自己都难得闻面。她与父亲的争执缘由,只因父亲在歌楼中有一位红颜知己。欲星移不知此事,若是知晓,恐怕真的要笑出声来。
男人在风月场有红颜知己,似乎根本不算事,但默夫人便是凶悍至此,只因夫君在外有个知己,就能做出带着儿子连夜回娘家的事情。
众人皆如此设想,默夫人受到的苛责也越来越多。她索性道,既然是我善妒,那便在七出之列,义绝书我也已留下,夫妻义绝,死生不再相见就是了。
这世上,便少见这样绝情的人,何况女子本该柔顺,强硬成这样,简直是可怖了。
而且这样的事情,一次还不够。默苍离十八岁前,足足发生了七次。说出去早就不像是家务事,都能被编入笑林广记中了。
但他却笑不出。只有身处于其中,才能理解默夫人的无奈。他并不反对母亲,亦厌恶着父亲,觉得既然结发结缘,就该从一而终,岂有女子一心一意,男子却能三心二意的道理。
年长些后,他去见父亲,问父亲,为何他不能安心守在母亲身边。而父亲说,那鸿君能一世只守一人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因缘,或是良缘,或是孽缘,岂能从一而终。
而鸿雁一世一侣。默苍离说,读圣贤书的人,到最后竟连只禽鸟也不如么。
为了这句话,父亲第一次对他动了家法。
那次,他独自离开了家,坐船回去母亲那。半途遇上风雨,倾盆大雨落在船窗上,积攒在船身中。乌云如翻墨,伸手不见五指的船中,他坐在水里,心里却一点都不怕。那年他十五岁,就开始懂得了人心中如心魔般的执念。他知道,母亲比谁都要爱慕父亲,情爱是一种可怕的执着,只是它纵然可怕,却无比寻常。
世人不愿承认这种寻常。而默苍离却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执着。
不知不觉,他们沿着河岸走出了很远的路。月色下,足迹在白沙石滩上,被薄浪一次又一次冲淡。他想着家中的过往,神色间难免带着一缕寂寥。
一刻后,钜子唤他们回去。
“这两日有考评,也不可在外面浪荡太晚,早些回去罢。既然结对子,那也该有个结缘礼。鸿君是天志殿的弟子了,结缘礼不能办得草率了。”
默苍离道,近日有考评,考试后再说,以免学弟分心。
不同的弟子,典礼的品级也不同——是依照学长的品级定的,默苍离这样的身份,兼之钜子看重,结缘礼必定盛大。
欲星移说,还是先回去弄功课罢。这几天,自己真懈怠了不少。
幕五
具体懈怠了多少,他也不太敢全数告知学长。要知道默学长脾气不好,太不争气的话,还是可能被学长从书房里撵出去的。但两本书温下来,的确生硬残缺。
默苍离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书。他要温的功课其实更多,入了天志殿,说是成为钜子学生,其实根本无人辅导功课,而且考评比普通学生要多。
欲星移读书,读不下去时,他就从旁指点两句。其余时候,书房里大抵都是静的,只有书页卷动、灯花爆响声。
窗外有风声,有风吹银杏声,寒蝉声,雀鸣声,远处的蛙声……欲星移手里的笔忽然滚落在地,留下了一路墨痕。
他唤来侍从清理,结果擦了半晌,总是留下一道深灰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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