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自知萧峰说出这话,已是对己全心信之,当日河董城头那句“岂在多杀伤”何尝不是如此;遂也跟着一笑,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停了一停,又道:“只是兄长这般豪气,若半生俗务消磨,却未见得有什么意思。”
萧峰哈哈一笑,道:“血雨腥风见惯了,换作牧马放羊、油盐柴米,却也有趣。”抬头望着星空,又道:“想那天上神仙,不也一样喜欢的是俗务么!”
慕容复一愣,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天河西斜,左右两颗星斗微微闪烁,正是牛女双星。这时已交十月,双星将垂至天际线下,不若夏日明朗,但仍遥遥可见;却仍不明白萧峰言中之意,问道:“……什么?”
萧峰笑道:“那织女跟了牛郎,岂不为的是凡俗倒比天上好。”却见慕容复眼色仍是不解,甚觉奇怪,道:“慕容,这故事你不晓得?”
慕容复一呆,他自幼儿起,便是在“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云云中入睡;那牛女双星,至多只是书上念过的一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哪里知晓什么故事?便缓缓摇了摇头。
萧峰想起儿时义母拉着自己的手,摇蒲扇说故事的情形,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随便在地上盘腿一坐,仰望着星空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来。说那牵牛星是个男人,叫做牛郎,有一天,他牵了自家老牛去放牧……”
慕容复望着两颗闪闪烁烁的星子,一阵迷惘,竟也不觉坐倒在了萧峰身边,听他讲道:“……于是织女嫁与了牛郎,不久,有了两个孩儿……”
萧峰并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这个普普通通的村野老话,讲来其实单调;说了一阵,自己也觉有些无味,住了口,转头笑道:“我这乡下故事,说来很无趣罢!”却见慕容复双手抱膝,长发低垂,双眼定定看着自己,这时突然一停,脱口便道:“那……后来呢?”竟是听得入神了。
这一问,两人同时一呆,少顷,萧峰忍不住笑出了声。慕容复却如冷水当头,脸色骤然一沉,猛又觉太着痕迹,拔开手中酒袋塞子,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液流下咽喉,刺入肺腑,立时甚么茅舍、老牛,都在眼前化作了飞灰。一整长衫,立起身来,道:“天已晚了,我们且回营去罢。”
萧峰起身接过酒袋,仰头一饮而尽,将袋子一抛,道:“好!”大步过去,牵过了乌骓。
慕容复拉住白马,却并不上鞍,仍静静站在当地,思如潮涌;忽地看向萧峰,道:“兄长,你……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语调之中,竟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萧峰不防他问出这样一句,顿了一顿,转头向南望去,夜幕低垂,大地如墨,却又能望见什么?喟然道:“中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望向慕容复,缓缓又道:“若能和贤弟如今日一般,一世纵马饮酒,终老草原,岂不快活!”
慕容复迎着萧峰深邃温和的目光,猛地一震。忽觉面上沾了几点沁凉,抬起头来,只见方才澄澈的夜空不知何时已彤云四合,云间月光一线,苍冷如水,照出点点莹白风中飞舞,飘旋不止,却是这一年的初雪,已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了。
正是: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第四回终
注:狼居胥山,一说为今内蒙古五原黄河北岸之狼山;一说在今蒙古境内;本篇姑取后者,令萧峰二人于胪驹河纵马当日可至。汉史达人,切莫考证。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1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唐·戴叔伦《调啸令》
这一场初雪来得晚,却落得急。不过次日清晨,放眼平野俱是茫茫皓白一片。长草未及枯萎,都被压在了雪下,只露出数寸仍然金黄的草尖,随风摇曳。那风也在一夜间便倏然冷冽,隐隐已有砭人肌肤之意。
本是清寂的冬晨,忽被断断续续的蹄声打破。有一骑马放开四蹄,雪沫翻飞,留下长长一道逶迤的蹄印,直扑辽营中军大帐而去。不过多久,帐中猛然轰地一响,齐声大笑;那笑声好生痛快,夹着阵阵欢呼,只震得帐上新雪簌簌直落,道是:“赢了!赢了!”
这骑马,正是远自皮被河城赶来的报捷使。
大帐中众将团团围着那使者,高声大嗓地你一言我一语,都叫他快把战况好生说说。那使者咕嘟嘟喝了一碗酒,抹抹嘴巴,向萧峰施了个礼,便也不客气,眉飞色舞、口讲手比地说了起来。
原来耶律莫哥颇会用兵,率大军径发皮被河城下,联营团团围定,只是围而不战。城中守卫见大军围城不去,甚是焦急,却碍着已方兵寡,不敢轻率出战。对耗到廿余天上,萧峰一路胜讯飞马传至;耶律莫哥当即命大军佯装撤退,却遣细作四下传言,道胪驹河一役是阻卜军大胜了。那守军闻报大喜,又见辽军匆匆撤离,信以为真,当即开城,自后掩杀。不料辽军早在归路设下伏兵,前锋又回头杀来,这一下前后夹击,杀得阻卜军大败而逃,皮被河城稳稳便收回了手中。
众将听得哈哈大笑,想阻卜前无胜兵,后无险凭,膀臂尽失,辎重大丧,这番败象,不过只花了一月工夫,果然和慕容复战前所言丝毫不差;望向他的眼光,不禁都满是十二分的佩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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