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3】出自《论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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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舞雩突然记起了他伤愈后、古陵逝烟送他回到风岛时说的话。
那天他们登上孤岛,万窍号呼,吹起西溟万里烟水翻腾巨浪,如去天五尺的奇峰,一轮红日似被这海水腐蚀、溶化,将原本海天一色无纤尘的水域染透了红紫。
古陵逝烟似有所感、沐光而叹:“云界飘渺、风岛死寂、冰楼蛮荒,烟都虽有四时,却也总是烟云扰攘、不见天日,号称‘四奇观’,实际上也不过是四处最为极端苛刻的环境罢了。虽远离尘寰,但逍遥喜乐不加多、忧愁烦困不减少,还担着一份为那些根本不知感恩的芸芸众生维系四时平衡的职责。舞雩以为呢?可觉得公平?”
彼时,他刚刚自一生最大的劫数中逃生,心潮不定,思绪混乱,而这个问题太沉重和敏感,他心弦狠狠一抽,只能含糊其辞:“大宗师惯看秋月春风,四境之人,自然是敬天知命为第一要紧。”
大宗师却露出一个淡若轻烟的笑:“舞雩总是这么严肃,现在不是潇潇暮雨之会,你我二人聊天,不必讲这些虚辞。
“以人之天性,真的会喜欢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所以四奇观永远只能游离在苦境之外。”
大宗师说话永远那么直接,这一次又隐约说中他的心事。不就是因为常年驻守在死地,深感入世无门,他才会陷入那种绝望的狂热的么?但那种让他一度感到被救赎的庆幸却也如风岛呼啸的风,席卷而来,又迅速退却,除了抽走了他全部的热情,并不能剩下些什么,还给他一心想要拯救的人世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祸患。古陵逝烟这段话却正好多多少少宽慰了他,让他知道,即使作为四奇观的顶峰,也逃不开作为一个人就会有的困惑。
“那么古陵觉得我们生于斯的意义何在?”
“方才舞雩说‘敬天而知命’,是出于真心、还是照搬你的那些圣贤教训?”
“天道恒常,当然是要发自真心的礼敬和遵守。”
古陵逝烟的笑掩藏在无尽的晚照残夜里:“究竟是因为天道恒常、堪为世训,还是因为人的弱小、无力干预,才必须妥协?”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那一段被当作寻常朋友聊天的话,现在终于品出了滋味。
原来你选择的一直都是四奇观的对立面。
久远的过去,古陵逝烟总说四境内唯有自己让他可以“以友为鉴”。或许大宗师早已不记得,但在那段自我封闭的日子里,这句话成为他唯一可堪凭附的支点——这世上总是还有一个明白自己的知音吧。但如今看来,他二人,从来就不曾真正并肩。
四境之内,玄冥氏固有辽阔雪域赋予的勇力,朝天骄也因地势高绝而气自干云,至于古陵逝烟,更是正一步一步走向他成为四时主宰的终点,而他这个庸人,则是这条路上最后的阻碍。
在他内心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吧,大宗师与一剑风徽的差距不啻霄壤,纵使他们曾有过那么点交集,也极速乖离,势如参商。但即便如此,在一切都破灭与决裂之前,他依然心存侥幸,重重雾锁烟迷开启,他还是愿意相信所有的错误与悲剧会随着他的放逐而终止,他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继任者的来临,在无止息的风暴里。
怀着那个隐约的期望。
但古陵逝烟的存在注定了他此生无法平静地走到尽头。他必须再一次面对当初的疯狂。
他终于清醒过来:古陵逝烟从来不是他的解药,那一场龙章凤函[注1]的错觉,只是饮鸩止渴。
极目天阔,逝者如斯,驭风岛百川茫茫、八风动荡之景大约会让苦境的迁客骚人很有凌万顷之茫然的豪放,却无法消解他的逼仄与困厄,他对此万古不变的海天晚景,只感到山穷水尽、欲济无梁。
一叶扁舟突兀地刺入视野。它不疾不徐,随波逐流,如同有高明的舵手在操纵,或顺着涡旋浅浅地打转,或绕过那些险恶的风柱,避过一切倾覆的危险,虽缓,却真真切切可以看到它在朝自己逼近。
西溟等同黄泉户枢一般的存在,除了四奇观功体之人外,能像这样信步闲庭者,就只有……死人。
杜舞雩浑身巨震,又复迟疑,最终还是跃至船首……
终究还是如此。
除了自欺,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一步错,步步错。
沧海卷怒涛,波峰上刺目的光点一下子全部都涌到眼底,模糊成一片,再一气陷入那对眼球,那样仇视地盯住了他。他浑身颤抖无法遏制,大力呼吸了很久,终于一矮身一探手,阖上了她的眼。却仍无法逃离那道视线。他每一口呼吸都混着血,又被暴风粉碎,将腥味渲染全境。
是可忍、孰不可忍。[注2]
道不可行,而乘桴浮于海[注3];虽如此,你还是执意要抽走吾最后一块浮板?
天地间,再无杜舞雩容身之所,那么,便如你所愿——蹈海还山、终将拖着你一同万劫不复。
古风终出鞘。
孤灯一点,陪着冷窗功名的主人。古陵逝烟仍像寻常般玩味炉中素缈直上的雾,游龙一缕,酷肖前路迂回曲折,几番辛苦,可堪分付、落梅风骨兰泣露。
不经意油灯兰心剖裂,一室冷香尽付作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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