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北心里一阵扑腾,睁眼在黑黢黢的街巷里盯着他,二人一个惶恐一个哀戚,对视时一起都叹了一声,又屏住呼吸。
“但赵翰林也是做官的人,是燕掌柜的朋友,我说与赵翰林听……就当是尽过我的心了。”
赵知北回到家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突兀,至少燕霜从来没跟自己提过有人要强买他店的事情。
……或许是没有机会提?赵知北摊开桌子上的书准备应付公事,看着上面的字句沉默了一瞬。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试吃燕霜新做的食物,教他读书,问他开店做生意的故事,偶尔也说起些朝廷上无伤大雅不涉大政的趣闻……
千言万语,赵知北就是没怎么问过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有片刻是后悔的。但后悔没有用,他拿出纸来抄抄写写,越写越烦乱,最终索性把写了一半的东西在灯上烧了,转身拿出一张拜帖来。
燕霜啊燕霜……赵知北摸着那张洒金的笺纸,轻轻闭了闭眼。
先前吴椿出事的时候赵知北去过刑部的大狱,但来京兆这边的牢房还是头一回。吴椿到底是官身,所以即使被关押起来也与寻常百姓不同,等轮到了燕霜这里,他才真正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目不忍视。
但赵知北来见他不是为了这个。他有话要问。但乍一见面时看见燕霜瘦了,脏了,整个人灰暗了下去,即使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赵知北也还是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心里闪过一阵尖锐的刺痛。
“怎么就这样了?”
赵知北问他。他等着燕霜的回答,听着他低声叙述自己的故事,把细节问得仔细,确信了和店小二讲给他的没有什么差别。
“你……不要害怕。”
赵知北想说些安慰话,但锦绣文章在此刻都显得空洞无力,他闭口许久,只拣出这一句最简单直白的来。
“过一阵就会放你出去的。”
赵知北编了谎。燕霜没必要知道真相,也没必要告诉他。世道艰难,知道也不会更容易些,那么他更愿意装作浑然无事。
“.……好。”
燕霜对赵知北笑了一笑,做出一副十分相信的样子。假如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想见,他不希望赵知北记住他的是怨恨绝望的模样,宁可还是那个做出的饭食能赢得来往客人称赞的、笑嘻嘻会说话的酒楼掌柜,在冬日的薄雾里问他“吃得这样少不冷么”。
“等我出去了,我给你写一块新招牌。”
赵知北于是也跟着他笑。
京兆尹周祺算是赵知北的同门,但比他中进士早了许多年,两人交集不多,看上去也是个一本正经的样子。平时见面有礼有节地互相拜望上几句,不过到了这一回,周祺则是宁可失礼也不肯回赵知北的信了,回也都是官样文章。
赵知北没证据,也没更多的礼物给他,他乐得装个傻子,只安心等着升堂。他心里甚至坦然,不管是偏袒赵知北还是季家,不都一样是说情么?那又有什么差别。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季家公子赌气使性,狂言已经说出来就不肯退回去,一定要买下燕霜的店,更要让燕霜担了这罪名——哪怕这样花的钱早多过另买新店。
这件事,赵知北知道,周祺也知道。
收到假意敷衍的那天,赵知北刚从翰林院回来。他仍旧要路过燕霜的酒店,大门紧闭,里头一片叮叮哐哐之声,大抵是在装修门面了。再过不得几天,店会重新开张,人会重新来过,上下朝的文武官员和他们的仆役会感慨道上又有了歇脚之处,却没有人会关心这歇脚之处的主人从一个换成另一个。
一个人的存在,实在太容易被消磨了。赵知北伸出手只能抓住一片空洞。他抓不住自己的父母和乳母,抓不住友人吴椿南下的舟船,抓不住鬓发笔墨间流逝的飞光。燕霜每日固定的存在像是真正的光亮一般,令他在偌大京城中感到一丝安宁,但如今这最后一点安宁也即将从手中滑落么?
他抬起眼往上看,燕霜原来挂上去的那块招牌已经不在了,未来或许还有一块需要他重新写的。
赵知北停下脚步。
那天晚上刚巧下了雪,赵知北出门的时候披上斗篷,往天上看了看。他心思有一点郁郁,就走得慢了些;但走慢了便更加冷,只好快快慢慢地反复,过了一阵才走到自己老师的府邸门口。
他不愿意坐车,是觉得这样走,就能一边走路一边酝酿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了。抬头的时候有一瞬间也想,倘若自己是能转日回天的权臣,那该多好?不用犹豫,也不用斟酌,就可以带燕霜去任何地方。再不济也可以性情刚直,一封奏疏掀起波澜,叫那个看不起他的同门收敛些许……
但他却不想到要是真的如此,或许自己都不会认识燕霜了。这世上的事总是一环扣一环,就好比他现在遇见燕霜,却没办法保护他。他没法子翻云覆雨,也没有能不惜一切闹个不休的本事,思来想去,竟只有来求自己的老师这么一个办法。
他性子一贯有些清高,人活在世上,道理都是懂的,可惜真到要做的时候却总是难抹开面子。赵知北读书许多年,书读得好就过得顺;后来遇上秦理做自己的座师,也一向是个讲理的人,因此他也幸运得没跟许多人一样初入朝廷就受许多磋磨,一路平平稳稳地走到了今天。
为自己的私事求人徇情,他见过听过得多,真轮到自己来做,却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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