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这三个,一个是富商,三十多岁,喜欢穿着朱衣、挂着明珠,奚雪风记得那人在遇到自己之后散去了所有钟情的歌女小倌,行商千里还总念着给自己传信、关照酒暖衣寒;一个是簪缨世家的小公子,才二十岁出头,喜欢挽着折扇、托着落花赋诗,却因翻墙和自己约下棋而被其父痛打;最后一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县官,将近四十岁,已经有了白发。那人本在俗世王朝的考试里身中探花,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却被老师的官司连累——那人与自己一边泛舟一边发牢骚,互剖心肠,却不知道那一片真心都付给了一个无情人。
到如今,他们就这样死了,死在了最是风华绝代的年岁中。奚雪风拿拳头在地上狠命砸,手砸在了铜壶的碎片刃口上,血流了出来,痛得他满脸泪水。
天上一时,人间十日。等奚雪风仓皇赶到人间,狠狠抓住办案官员的衣襟的时候,他已经见不到他们身前的姿容了——暴烈的匪徒在他们头脸上都砸、砍出多道伤痕,而最惨的那个曾经的探花郎,甚至被贼人枭了头颅,而且还找不到了。官员对山贼头子用刑数日,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那颗头颅仿佛一枚血红的印章,在办案官员的资历里,印上了抹不去的耻辱和剧痛。
站在遗体面前的时候,奚雪风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像所有敬业的仵作一样,冷眼看着所有的创口和血迹,想在其中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回溯影像和探颅溯念的术法在匪徒身上用了数次,没有任何用处,如今的希望,似乎只有这三具遗体了。
还真是冷心冷情啊,奚雪风自嘲的想,有人曾把手指甲扣进自己的肩膀里,摇着自己反复质问,自己有没有哪怕三分真心,自己没有回答。如今想来,真心,真心,哪怕真是有三分的真心又如何?混入了七分的无奈之中,酿成十分的无情。看着人间世事如流水一般过去,一样什么也留不住。
第六章
风晚阁所在小岛半阴半阳,中央一道绵延至海的百里迷障把此岛与风晚阁分割成两片,一片通向十丈红尘之内,一片通向修士往来之所,都是两方最为繁华喧闹的温柔之所。两片区域正好构成一座规模宏大的太极图,而奚雪风在两边建了一座黑楼、一座白楼,正是位处阴阳鱼眼。
然而风晚阁之所以成名,还因奚雪风还做了一项更大的买卖,也就是明界幽界相通的秘阁流转生意。诸多法宝、功法、天财地宝、灵丹妙药且不说,两界的诸多协商、交换和消息往来也会借此地举行,传闻诸多明界真仙、幽界老鬼都会私底下在此会面,各取所需。明幽两界虽然敌对,但某些私人往来也是屡禁不止,丁朗月第一次见到那个老鬼镜盲,也正是在此地的一场消息交换会上。
当时丁朗月还年轻,他刚刚成仙不久,正是锋芒毕露之时,提着一柄毫光冲天的“朗月垂光”剑,便是谁都不怕。而镜盲已经是轮回了十次的积年老鬼了,实力雄厚,老谋深算。然而就在那场交换会上,两人我不知你,你不知我,一时见面,竟然引为知己。醇酒千杯下去,约好在日后再见。不想重见之日便是为仇敌之时,丁朗月提着雪龙出云一般的宝剑大骋英豪,把镜盲的老友镜须子送入了轮回。镜盲亲眼目睹此时此景,却发现自己居然下不了手。
然而好友之仇不得不报,镜盲化为一名fēng_liú潇洒青年追随丁朗月数年,两人携酒弹剑,交谈甚欢。终有一日,两人俱是大醉,镜盲问丁朗月,是否还记得镜盲,是否还记得镜须子?丁朗月答道,当然记得,然而倘若时光倒流,镜须子还是必杀无疑。镜盲沉默许久,终究出掌向丁朗月拍去,一掌就是一个轮回的功力。好个丁朗月也是丝毫无惧,一招都不抵挡,只是惊鸿一剑,直面而去。这一掌一剑之下,两人都是重伤。奄奄一息之际,丁朗月问镜盲,是否后悔相识一场?镜盲道,相识也要杀,不相识也要杀,还是相识的好。丁朗月叹道,有敌如此,当是不枉了。
如此而去数千年,丁朗月没有死,镜盲也还是祸害遗千年,却是每一次见面都要饮酒,也是每一次见面都要相杀。
这回丁朗月费了许多心思,就是来要风晚阁秘阁,找机会搜集一些幽界才有的材料,顺便打听一下镜盲的消息。之前凭借着真仙身份能够随意往来,如今境界一降,丁朗月为了避免麻烦,不得不借用管明光和奚雪风的势力。那老鬼不顾一切重创自己,把自己打回了元婴境界,想必受到的反噬也是极重的。幽界不比明界的平静,一旦实力不济,便有许多新生小鬼盯着衰落的强者,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丁朗月倒是蛮有点担忧起镜盲那老鬼来。
“黄泉冠绝”乃是一块奇石,其形清瘦剔透,其纹变幻万端,矗立于风晚阁秘阁正中。今日奚雪风这个风晚阁名义上的主人不在,丝毫影响不到“黄泉冠绝”四周三三两两聚会谈论的高人奇士。穿白袍表明来自明界身份,穿黑袍则是幽界的势力,黑白双方的各路才俊在此汇聚,正是各取所需。
丁朗月也披着一件白袍,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块“黄泉冠绝”。当初,镜盲化作一名眉目含愁的青年,正是在这块奇石边上斟酒独饮。那人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便忽然回头一笑,那一笑怒放在一袭黑衣之中,叫丁朗月忘记了过去和未来。
“终究没有一个及得上他。”丁朗月喃喃自语。
管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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