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玉坠有一对比翼鸟,两枚玉坠同握在手中就沉甸甸的,明楼分不清哪只是自己的,一时又想起从前明镜说过的那番话,就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是坠子最终回到了可相守终生的人手里。
明楼到了这样的年纪,早就没有说一句“假若我再年轻点儿”的资格,他心中的裂缝已经够深,徒添念想无涯,也许未等想通之前他就会患上精神病。
明楼一直在想是什么支撑着他到现在,那时在得知明诚的死讯后也只除却血气翻涌喉间的甜腥外怔愣片刻便知晓此人已无觅处,这对他来说竟无缺失之感。明楼从来明白活着的好处,他不能死,因为明诚还鲜明完整地活在他的前半生里,如白桥烟雨,似花开两面,所以到他去世之前他们亦可马啸西风,从不离别。
其实对于明诚的病情,明楼在他日记里的轻描淡写与那只支迟来的离破碎的药罐中就能猜到大致。只是如今想来,过去的自己那实在难以发现,他们离得太近从而视之不见,过犹不及。
他们曾讨论过将如何死去这一话题,在圣米歇尔大道的咖啡馆里,彼时年少的明诚眼瞳中还带着故国一树杜鹃花上稚气未脱的静和清曜,他颇为坚定地告诉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明楼听后不住点头,不一会儿停下敲打在小圆桌上的手指,侧目从窗外看出去,在一扇杏红百褶落地帘后端详着热闹的街景,他伸出手时不小心掀动桌角乳白色的勾花桌布,他对明诚说:“我这一生,至老只留双行泪,为浮生一哭,为美人一哭,足矣。”
说罢又想去摸一摸明诚的发顶,像从前那样逗弄幼弟,不想明诚稍一偏头明楼就只刮蹭到他的嘴角,明诚失笑,琥珀一样的瞳仁泛着精光,笑他:“君已轻敌,失策也。”
明楼没得手,同笑:“弟乃嘉树,吾心向往之,国色也。”
那时他们身逢乱世只知怎样笑,如今明楼得见太平却已了悟如何哭。到现在,他还听得见两人曾一同分享过心跳声,那跳跃的响,就像盛夏时分浓绿枝叶中的蝉鸣,又和清秋冷雨落在残荷上的点滴窸窣,每一回都如初生般雀跃动听。
一朝临窗花荫下,清俊少年,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恍惚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他坐在书房抬眼望去怎样都能瞧见一个人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熟稔于心,以致抬手赠笔,无需言传,自成桌角一段墨香。
不多久,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就没了声,微风扬起纱帘,将月白薄纱上的蝴蝶兰吹鼓起来,飘在沙发的后边,明楼写完信后才发现明诚靠在软垫上看书看得入了迷。
明诚鼻子上端着一副老派的玳瑁眼镜儿,从梁处长那儿搜刮来的,无边框又带着一缕极狭的金边,和明楼的有些相似,他就那么微低着头,在阅读过程中不时地皱眉表示自己的看法,只瞧他一心都在字里行间,看也不看地伸手掀开杯盖,热气蒸腾处的一瞬室内便飘来花香,那样清爽的芬芳,明楼一嗅就知道是茉莉的香气,不仅如此明诚一定还加了松针与薄荷才能得如此冷冽的味道。
明楼看他偏头饮茶,阳光透过起伏的纱帘,正映着一片花瓣停在明诚眉心,侧脸亦被枝叶勾勒,婉转雅致,那人的样子在模糊的光影下影影绰绰,温暖又软和,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精明刁钻的明秘书。
明楼见他很久都未曾理会自己,就佯装着难受清了清嗓子,这一咳就把沉溺书海的明诚给弄醒了。
“看什么呢?”明楼问他。
只见明诚又翻了一页才摇了摇封面,垂眸道:“笨鸟先飞。”
“说的是明台?”
明诚寻声望过来,眼尾上挑,眉目含笑,半掩着漆黑的瞳仁,被茶水沾湿的唇角嵌在了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无端添了几分出尘的灵气,像极了朵重瓣儿娴雅的红萼,如此悠然地开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别担心,我一定不告诉明台。”
明楼也没回话,一时看痴了,心头更像是燃了缕青烟,挥之不去,缭绕缱绻。
从那时起明楼才察觉明诚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一个样,所以他自得地忘了明诚的嗓音是何时变得嘶哑钝涩,而明诚却一再笑叹“兰以芳自焚,何须林木同悲。”
明楼起身将那对儿玉坠子分别挂在垂了在水面的枯枝上,玉坠摇晃相撞发出叮当脆响,明楼站在树下举目观望,看着身前那些杉木缝隙中露出细碎而耀眼的光,向天空中因风而动的蓬松云朵问道:“知君所思,知君所忆,却问君,何事同来不同归?”
风更大了,掀起早前三月还鲜绿的树叶,霜白的枝桠经不住两只玉坠的重量,那些扬起的墨绿穗子纠缠在一起,不停地旋转,而后却在一枚掉落之时,那段长而密的锦绳便轻易地分开,跟着那双比翼鸟一同下坠的仿佛还有那一生都未曾解开的心结就这么掷碎了水面,动荡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留下的那枚是明诚送给他的,他看在眼里,深感三十五岁之后的余年,淡而无味,不过残生。于是翻开那本手册的最后一页,想了许久才在那面空白的纸张上落笔。
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四日
深秋而至,算一算,你我相隔已十余载,虽相望无期,却见你记前半生于此册,那我便也将后半世尽书纸上,终尽此生,是一辈子。
遥想你当年说过的话,只记得那句“芝兰以芳而焚。”
又道时光荏苒,香难久居,可惜慧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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