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并非只有静庐。
一行人沿主道上山,闻静林指点林中草木矮房向雁迟道:“这家是个沽名钓誉的腐朽书生,朝廷野不遗贤,他借隐居抬高名声。可笑手不能提,饭都吃不饱。”走了一段路,又指着左边一家林木掩映的独门小院道:“那是董屠夫和他契弟郭夫子的家,两个直肠子,互相看对了眼,从禹州私奔过来,和我有几年交情。”他一边走一边说,抱着小孙女脚踩山石仍旧健步如飞。又走了半柱香,半山腰的密竹林中现出一座白墙黑瓦的院落,对开大门上是静庐的牌匾。
闻静林的女儿和媳妇留在家中,早早收拾了东厢一间卧房。雁迟将衣物收拾整齐,又将书册文玩搁在案头,最后取出箱底的那一卷画,轻手挂在墙上。他正退后几步看挂得正不正,只听闻静林自屋外边走边叫道:“来吃饭,我女儿的手艺保准你吃一天想一年!”
闻静林一进屋,抬头正和画打了个照面,“咦”了一声,走近几步仔细端详一番道:“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不知你有这等好功力!”
那画中正是闻静思,背负长弓,腰悬箭囊,身着戎装骑在白马上,嘴角含笑,望过来的双眸平和安详。身后丛林荟萃,百花争艳,颇有“暗想旧游浑似梦,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意味,是一幅十分神似的佳作。
雁迟收好龙纹锦囊道:“先皇在君谨五十寿辰上的赠物,所绘应是生下公主次年去围场狩猎的情形。我七十生辰,皇上询问赏赐,我便向皇上借了这幅画。等我百年,还要归还回去的。”
闻静林眯起眼,这才看清题款是萧韫曦的名讳。他叹口气笑道:“大哥还是这个时候最好看。”
或许是闻静林耽搁久了,闻清婉来催促二人,被爷爷一把抱起,指着画中人道:“来见见你大爷爷,他是我的亲兄长。”
闻清婉看看画,又回头看看爷爷,疑惑道:“大爷爷比爷爷好看。”
闻静林听了,佯作生气道:“胡说!爷爷年轻时候,丰神俊秀,潇洒倜傥,喜欢爷爷的女孩子都排到了山脚,可比喜欢你大爷爷的多咧。”
雁迟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可不假。论人数,君谨远不如你,论尊贵,何人比过他!”
静庐的日出日落,与京城并无多少不同。唯独节日,因着亲友在侧,更添几分热闹与喜气。
五月初五过端午。
云梦山毗邻云泽水道,每年都聚来周围村庄镇甸的几条龙舟,锣鼓震天,欢声彻地,比之京城内水道的龙舟赛,虽质朴却更热闹。
闻静林一大早就带着雁迟和小孙女赶去看赛龙舟,紧赶慢赶到达河边时,附近的百姓已经将岸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闻静林早有准备,带着两人登上了观景台。台上一位红布缠额的年轻后生见闻静林到来,忙作揖大声道:“林爷今年也来看?”
闻静林笑呵呵道:“带个老友来。今年再赢,就是接连第六回,都给我争口气,拿了头筹我请你们吃好酒!”
那年轻后生欢天喜地跑下去找舟上的弟兄报喜。闻静林指着远处那条红色的龙舟道:“这条舟上的汉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击鼓划桨个个在行。当年我也是划桨的一把好手,可惜现在力不从心。”
雁迟眯着眼看那河道上的七八条龙舟,只待一声令下便如箭齐发,冲向终点。眼前人声喧嚣,雁迟却记起许多年前的一次龙舟赛,那时也如眼前这般热闹。萧韫曦微服在殷州宁王旧居游玩,带着闻静思一起去看龙舟,他与暗卫贴身保护。端午龙舟,那是万人空巷的情形,他们给两人隔绝出伸展自若的空隙,护着站在江边,听江水涛涛东逝,看龙舟艘艘飞过。在首只舟冲过终点时,群情激涌,喧哗嘈杂,萧韫曦竟一不留神踩松了沙土,直往江中滑坠,闻静思反应极快,第一个抓住萧韫曦的手。至此,但凡去河海江湖岸边,两人总是十指交缠牵着,毫无避忌。
雁迟想着别处,眼前龙舟赛自然不入脑。等他警醒过来,已有三只舟冲过终点。闻静林在一旁抚掌大笑,闻清婉笑mī_mī地报告战况,雁迟看着一对爷孙,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底慢慢腾起。
既然过端午,便该有个过端午的样子。
回到静庐,女眷与奴婢已在门前挂好了菖蒲,院子里残留着苍术与白芷的气味。屋后花园的石桌上放着一堆食材,都是做粽子的事物。一碗黏米混着粟,一碗黏米混着各种豆子,一团五彩丝线,一叠箬叶,在女眷的手中乖乖地裹成一个小小的角黍。雁迟见箬叶还多,坐下来一展手艺。他十指灵活,用力均匀,粽子裹得又紧又漂亮。
闻静林的女儿见了,夸赞他:“雁先生巧手,何时学的?”
雁迟笑眯眯道:“何时学的不记得了。以前年年和先皇君谨一起过端午,都是我们自己动手包。”
闻静林坐在一旁看了片刻,插话道:“我记得大哥爱吃凉粽,还要淋上桂花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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