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抛绳的人未免又太无关了,一旦被发现了他举重若轻之下竭力的心思,目的性就朦胧了。即便林双玉是在水下,是被施救的其中一个,也不免在挣扎的间隙里质疑——他为什么?
乔奉天待人接物的言语神态她是一清二楚的,喜误虽不分明,却也并不是五踪迹可寻。那是鱼尾摇曳划出的一波涟漪,高兴与不高兴,乐意与不乐意,都是一瞬即逝的东西。林双玉想想,居然想不清他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笑了,嘴巴间的那道缝是经年不变的岩隙,只风吹雨打地渐渐几乎瞧不出;小时候他是长了一颗虎牙的,如今再想,也几乎想不起那颗牙现在还有没有。
乔奉天刚才不是笑在嘴上,倒像是笑在眼里的。那一层水色,莫不过揉皱的熟宣里,绘了郎溪的一方烟柳画桥,草长莺飞。
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有时候为人父母,与儿女南辕北辙的态度板的过正过久,时常会忘记了那个最初始的目的了。仿佛是一场漫长的博弈,单纯只是不想输。可真要折桂了之后,赢家的奖励是什么,输家的惩戒是什么,不清楚且也并不重要。从呱呱坠地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到满月时希望能独立成材,再到往后希望后失望,失望后绝望,手里的筹码越落越多,孤注一掷似的赌注却越下越大。越是倔强着不肯回头,越是要缰绳套牢,指甲嵌进肉里也紧抓不放。
自己满手斑驳,他颈上也是一道抹不去的乌青的勒痕。较劲儿不服软成了牵绊,一刀斩断了绳子,就像什么都了无踪影了一般。当往往人生就是个最不具像的概念,它既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看。
所谓“平安长大”,又究竟丢失在了往前数多远的路上。
白蝴蝶也飞的困倦,停在一朵洁白的芫荽花上小息。林双玉挽了一把头发,把篮筐勾在精瘦的胳膊上,“回家,把裤子带去清池那儿细细,日头好,一晾就干。”
乔奉天端了一个筒箍的乌木盆,舀了一勺皂角,取了一个小臂长的木槌。郎溪人用不惯现代玩意儿,家务劳作的工具都仍然传统。若是有人用了新鲜物什,旁人看了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古怪复杂的隐秘心思,一定要群起攻之,明里暗里说他猴七八怪,忘根忘本,净学着跟平常人不一样。
郑斯琦换的裤子是乔思山的,簇新的一条涤纶裤,乔思山穿得绞边儿,上了郑斯琦的身,愣是成了条七分裤。乔思山夸人也一如他本人般耿直质朴,说他的腿是自己这大半辈子里,见过最长的那一个。
“我阿妈没和你说什么吧?”乔奉天走在去清池的一截低矮的土胚墙下。
郑斯琦反复提着过短的裤脚,“你觉得她能说什么。”
“问……你和我的关系。”
郑斯琦侧过头笑,故意反问,“你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明明是最简单的设问,可一时让他去答,乔奉天却答不出。
路过一道狭窄的夹巷,人家渐渐稠密了,几束烟囱里正徐徐腾出白汽,人声狗吠也时有时无,隐隐约约地及近。郑斯琦想帮乔奉天拿手里的乌木盆,低了头伸出手,却见对方明显地向后一缩手。乔奉天戛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那根弦的两端,像是被人霎时绕指横拉。
“你……”
“你在这儿等等行么……等我先走过去一会儿,你再走。”
“怎么了?”
乔奉天不响,过会儿又说,“行不行?”
见他不想多说,郑斯琦便不多问。他点点头,看乔奉天眼底一闪而过的仓皇彷徨,“好。”
他立在原地,看乔奉天的背影在夹巷上方的一线天光下雾化着,空气里浮嚣的尘埃细小零碎,一粒,就像浩瀚宇宙里的一颗渺小星球。对方低头走得极快极快,快地甚至仓促狼狈,仿佛是个逃命的姿态。在郑斯琦要怀疑等等自己根本追不上他的时候,四岔口里隐隐传来声变了调的,一波三叠式的“哦哟!”
夹巷传音效果非比寻常,即便郑斯琦本无意去听。
“这不奉天嘛哎哟喂!哪阵风把你这会子给吹回来了哟?”
乔奉天脊背猛然僵直,再往前就走不快了。
女人半片瓜子壳还晶亮地缀在下嘴唇上,嘴巴一翘,又混着唾沫啐出来两片。她脸上挂笑,阳光下,像熟烂的南瓜上耷拉着的一朵即将衰败的黄花。
“李婶。”乔奉天回头,平静也不平静地看她。
女人猛一拍肉墩墩地大腿,极真切卖力的一掌落在腿根处,她像真的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做了恍然大悟状,“哦哟,都说你哥在城里打工出了车祸躺床上怪久了,哎哟是不是啊?”边说边往前凑身。
乔奉天先笑,再点头,“是。”
她手心叠手背,合在一起向下一拍,“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得!遇上你阿爸问好几次了他跟闷鱼儿啥也不跟咱们同乡说,哎哟我还当谁碎嘴子在那儿瞎他妈谣传了,啧啧啧。”
“命里该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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