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日程家传信来,信里口吻殷切,请她过去一趟。但是那个时候,范大小姐心灰意冷,已经不想同程少爷好了,她去上海,只为了见一见她命中的冤孽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大雪天,她在仆婢们的簇拥下风尘仆仆来到程宅。程家是西式的花园洋房,门口立一个喷水池,佣人的装束都是外国人的样子。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她格格不入的一个世界。范大小姐站在花园里望着一只赤身luǒ_tǐ的小男孩塑像,洋房的大门忽然一开,跑出一个俊美白皙的少年。少年衣穿着一件很薄的绒线衫,赤着脚跑到她面前,满眼热烈的渴求和期待。
程凤台在雪地里凝望了她许久,雪花积在睫毛上,仿佛刚刚哭过来不及擦掉的泪珠,雪白的皮肤雪白的眼睫毛,也像一尊雕塑。
他忽然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仓皇微笑,开口叫她:娘子……
就为着这一声娘子,范大小姐抛去所有怨怼,成了程二奶奶,为程凤台带来了范家堡的半壁江山,为程凤台生儿育女,为程凤台操持家业。
程凤台是程二奶奶的债,要拿一辈子来还。
程凤台一面解自己的衬衫扣子,一面在二奶奶身上乱动:“好姐姐,咱们来造个倾国倾城的小姑娘吧?”
二奶奶醉红着脸,轻声骂一句:“狗东西。”
☆、3
在麻将桌上,程凤台和他的小舅子范涟坐了个对家,另两位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两个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共摆了六桌。他们这一阶层的人,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挨个儿的过生日请客还席,挨个儿的纳妾生孩子,说白了就是巧立名目聚众吃喝,没有一天空着的。
程凤台在打牌,察察儿穿着一套红色的洋装裙子,坐他身边剥葡萄,自剥自吃,在一片喧哗中安静得古怪。程凤台不时地扭头问察察儿讨葡萄吃逗弄她,察察儿一理也不理,偶尔不胜其扰,往他嘴里塞上一颗。
范涟边说边笑忘了规矩,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还没能吸上一口,程凤台就瞪他:“掐了掐了。我妹妹在这儿呢,她要咳嗽的。”
范涟恋恋不舍地掐了烟,抱怨道:“姐夫——不是我说你,咱们玩牌,你把三妹妹带出来干嘛呢?那么晚了,小孩子要睡觉的。”
察察儿听到有人在说她,便不吃葡萄了,雪亮的灯光底下,一双褐色透明的大眼睛笔直地望着范涟,两股冷的光,身上的红衣服也显出一种刺目的惊悚。范涟被她瞧得很不自在,他早就觉得这孩子有点邪性,阴森森的,从来不说话。眉眼五官漂亮虽漂亮,漂亮里头带着杀气和犀利,不知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据说她的母亲是个南疆异族的女子,难道是苗人?那可有毒啊……
旁边的女人们积怨之下马上怨声载道:“是呀二爷,带个孩子在这儿,还不许我们抽烟,憋死了。”
“何止是打牌带着妹妹,二爷上哪儿都带着她。上次和我家老爷谈生意也带着。”
“我说二爷,三小姐真是你亲妹子么?兄妹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再说哪有哥哥这样疼妹妹的,你不要骗我们嗬。”
说到这里,大家都别有深意地笑了。程凤台被他们这样开玩笑,笑着拿眼睛扫过他们:“不许乱说啊!这玩笑太缺德了。”一搂察察儿的肩膀:“小妹来,给哥摸一张牌。”
察察儿顺手捏了一张,手里的葡萄汁抹在牌上,黏黏的,程凤台在衣服上擦了擦,翻开一看,胡了。低头捧起察察儿的脸亲了一口。
“阿哈!知道我为什么带着她了吧,她是我的lucky ar!”
范涟赔了筹码,忿忿地说:“甭得意!我也有妹妹,下回就把我家金泠儿也带来。”
程凤台说:“说到我小姨子,涟哥儿我问你,怎么我媳妇叫范游你叫范涟,唯独我小姨子的名字里有个金字?那不是乱了字辈么?”
范涟道:“三妹出生的时候啊,我家草原闹蝗虫,收成不好,赔了好多白银。算命的说这是因为我们姐俩名字里水太多,水多金沉,我爹就急了,给三妹名字里加个金。”
大家都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名门望族中的等闲小事,传出来都是很有听头的。
右手的小姐问道:“范二爷北边家里还有草原?”
对面的太太就望着范涟,对小姐笑道:“何止草原,还有好几座山和自家的卫队呢。范家堡呀,边疆王!谁嫁给他,那就是王妃!”
小姐被说动了心事红了脸,看不出范涟摩登绅士的样子,家里竟是做这么原始的生意。
范涟笑道:“什么边疆王,这都哪年哪月的名头了,现在可没啦!日本人一来,抢了我家好大一个庄子,家里的子弟兵天天和他们打。我是读书人,最怕这些刀啊枪的,这不,带着弟弟妹妹到北平,找姐姐投亲避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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