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龙正在寻香油来刷那羊肉,显是没想到他徒弟会忽地这么一问。
他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比先前更深的笑来:“闻野,你该不会日日都惦记着这事吧?”
何闻野自知失言,可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他只得磕磕绊绊地往下答:“没、没!只是这两日忽然记起来……师傅、你看,我脸上那些瘢痕已经只剩一小块了,不碍事的……”
他说了半截,又抬起一张红透的脸来小心翼翼地添多一句:“您先前都答应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迦龙听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大堆,不禁大笑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师当然记得。”
他解去那绑着纸包的红绳、拆了油纸包,现出一块白花花的羊肉冻来:“待吃了饭再说罢。我记得中原是不是有一句话叫暖饱思那什么欲?”
何闻野接过羊肉料理起来,头却又埋下去了,全是叫迦龙那一番汉话曲解给羞的。
新年正旦,风雪夜,何闻野于地窖里寻出一坛新醅,拍开泥封,烫好了,倒进个小杯里呈给小几对面的迦龙。同那杯酒一同递过去的还有一碗鱼冻,鲈鱼斩块蒸了,混着几勺提鲜用的蟹肉碎,添上些花椒丝、雪里红、香菜叶儿,再拌一拌猪油,寒冬腊月里倒进汤中冻一夜便成鱼冻,他知迦龙喜欢拿鱼冻子佐酒,昨夜里便悄悄备好了来。
迦龙接过小杯,却不喝,只抬眼来望他:“怎的只备了一只杯子,闻野你不喝酒么?”
何闻野一面熄了烫酒用的红泥小炉一面道:“我不喜欢饮酒……”
那厢迦龙听他不喜喝酒,沉吟半晌,又问起另一遭来:“那你尝尝看羊肉味道如何?”
他徒弟极听话,闻言便夹起片切得极薄的羊肉来,衬着滚热的雉鸡汤嚼了。
“好吃——”大约是鲜少尝过京中吃食,何闻野刚咽下去便夸出口来。
他夸完了,又面红红地再补一句:“师傅喜欢吃的东西都好吃的……”
往年正旦迦龙总备着许多故事同他讲,譬如从前京城里的正旦大朝会,八方争凑、花光满路,诸国使人皆来入献,回纥人高鼻深目,南蛮人椎髻乌毡,于阗人戴小金花毡笠、还乘着十好几匹大骆驼,京中坊市里也有诸般奇巧杂耍、歌舞百戏可看,灯色乐声绵延百里……
他讲完了朝廷的正旦还有江湖的正旦可讲,又譬如淳嘉二年的正旦他同几个朋友去喝酒,有个喝多了的要去吹吹风醒酒,刚推开窗呢,一眼便见着楼下有个抬头望烟火的姑娘。二人眼光刹那相碰,烟火照着那姑娘的脸,惊鸿一瞥、明霞光灿,好似遇仙。天地间倏然盛满群莺软语,从此佳人难忘——本该是一桩佳话的,谁料哇,这桩佳话的尾声不太动听。那佳人竟是恶名远扬的毒蝎子虞美人,至于那个推窗吹风的倒霉蛋,便是阿飞了。
可今年他喝了酒,从怀里摸出备给他徒弟的压岁钱,却不同何闻野讲那堆讲了十多年的故事了。
迦龙又配着那鱼冻自饮一杯,只说了句极简单的:“闻野,你吃饱了么?”
那厢何闻野正低头喝汤,听他一言却猛地顿住,大抵是悟出了他师傅言下之意。
先前迦龙同他说的那番“饱暖思那什么欲”又来往他耳边一个劲儿地绕,直撩得他一张脸桃春三月一般红。
正在他面红耳烫之时,迦龙忽地探身来越过那小几,面上一挂极难捉摸的笑意:“你吃饱了么?吃饱了就洗漱一番歇下吧——嗯,便来为师房中歇一歇如何?”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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