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下车走进内庭时,便已听见灵堂中传出隐隐的哭声。他脱鞋登堂,第一眼就看见堂前用竹竿挑着一面白色的长幡,上面写着“崔神爱之柩”五个字。他的母亲正在灵堂中主持祭奠,依旧是身姿挺拔、面容肃穆,在一片恸哭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安永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母子之礼,因此只能垂着眼低下头,默默走到母亲跟前停下。
崔夫人见安永进入灵堂后,直直走到自己面前都仍未行礼,划着岁月印迹的眉头只是牵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她清楚儿子受的委屈,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儿子的呢?她看着儿子病后消瘦的身体、苍白的气色还有紧拢的双眉,想到他昨夜归府时闹出的动静,哪还忍心再斥责他的任性失礼?
“来吧,去见你妹妹最后一眼,后天她就要下葬了。”崔夫人一边对安永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将他引到灵柩前。当安永看清棺中躺着的少女时,他一直低落的情绪瞬间降得更低——棺中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因死亡而青紫变形的脸仍能看出清秀,可想而知生前一定是个明艳动人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会因何而死?安永盯着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一颗心寒得令他浑身发颤。
他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为这素不相识的少女动容,这时身后人群的悲泣声汹涌入耳,惹得他双眼中也浮上一层泪。
“阿宁,”母亲站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背,平稳的声线出奇地冷静,“毁不灭性,乃圣人之制。你妹妹为官家守节,也算死得其所。”
安永僵着身子听完母亲无情的话,始终没有回头给她任何回应。
能将一个花季少女逼上绝路的教条,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会代表着正义——这就是他安永的逻辑。在这个逻辑之下,沉痛哀戚的祭奠就变得无比虚伪,安永无声地环视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瞬间明白自己只有逃离。
心里想着双脚就已行动起来,他低着头退出灵堂,中途不与任何人对视或者道别。他这般无礼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侧目,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错——永安公子怎么会有错呢?国破人亡之下,表现得比他还任诞忿狷的大有人在。
安永闷头走得很急,一路冲到外庭,当意识到冬奴正惶恐追随在自己身后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疾走牵动了私密处的不适,令安永分外尴尬,他懊丧地歪坐上羊车回自己的庭院,闭门休养了两天,才勉强能够应付崔家大小姐的葬礼。
下葬当天一早,白马灵车便载着灵柩前往墓地。四十名从士族子弟中挑选出的挽郎俊俏可爱,牵着引车索缓步走在车前,一路高唱着安永听不懂的挽歌。新丰城中赶来会葬的高门士族不计其数,缟素冠盖一时充塞长街,又有雪片似的冥钱漫天飞洒,一眼望去蔚如银琼世界。
安永坐在牛车中,跟随着送葬队伍前往崔氏的家族墓地。贵族繁冗的礼节时刻考验着他的耐心,嘈杂的人声更是将葬礼原本就缓慢的节奏拉得无限长。因为队伍要出城,沿途撒了不少避邪的粉末,安永嗅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心情烦躁地望着车外解闷。
这一路除了前来会葬的亲朋好友,他还看到爬满了水痕的房屋矮墙,整座城市依旧满地泥泞,在队伍出城的时候,一段被冲毁的夯土城墙赫然映入安永的眼帘,这损毁的巨大缺口有五十多米长,足以使整座城池失去防御能力,因此此刻正被重兵把守着。这些显然比一帮素不相识的亲戚更要吸引安永,他在车中看着城下士兵们充满敌意的目光,猜测这座城市也许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洪水。古代城市的防洪能力并不发达,这样的浩劫应当并不鲜见,灾后如果善后措施不力引发疫病,难民的死伤就难以控制了。
安永皱起眉,这才悟出那些用来避邪味道刺鼻的粉末,可能是用来预防瘟疫的药粉。
崔氏的家族墓地坐落在新丰城外的一座山岗上,当队伍到达墓地之后,安永被仆从簇拥着下车,一路观察着众人的举止,渐渐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了。冬奴片刻不离地侍奉在他左右,总是先一步报出向他走来的人是何种身份,今天他的父亲告病没有出席葬礼,每个人都是先同他的母亲行礼,再走来向他问候。
这个时间差对安永非常有利,他迅速学习到了平辈和长幼间的礼仪——他所处的时代真是一个多礼的世界,仅仅是一个见面打招呼,就被辈分、性别、尊卑、血缘远近等等细分成十几种,好在同族中有安永的近亲平辈,他有样学样地模仿了一会儿,大致就没有再出过错。
其实稍稍的反常和滞涩并不会给安永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近来发生在他这副身体上的变故实在太多。国破家亡除了通常的意义,在他身上又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与他一向亲密的官家被俘虏,胞妹遭新来的暴君逼婚后自杀,连他自己都咬舌自尽险些丧了性命——经历过这些,人多少都会改变些心性 吧?
安永对周遭投来的目光不以为意,这时原本井然有序的葬礼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从宫中发出的黄衣使者不请自来,十几骑快马驮着锦帛珍宝来到崔神爱的灵柩前,为首的宦官下马后对崔夫人宣旨道:“官家听闻今日贵府出殡,特命下走送来赗赙助葬,还请贵府上下节哀顺变,珍重金玉之躯。”
说罢那宦官令左右将赗赙一一送到崔夫人面前请她过目,只见蜀锦白绢明珠宝玉,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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