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机械地说话,机械地笑。他的脑子已经不受他控制,翻来覆去地想他已经做过的肝脏外伤抢救手术。
腹腔灌洗。
肝动脉造影。
经皮锁骨下静脉穿刺。
颈内静脉穿刺。
上腹正中切口,需要时成胸腹联合切口。切口宜大,暴露充分。
肝切开清创。
肝部分切除术。
凌远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满嘴屁话胡说八道,另一个人无休无止地回忆做过的手术,想像着现在熏然躺在手术室里被清洗,切割,缝合。
凌远想发疯。
卫生局的人算是和凌院长达成了些共识。凌院长平时和卫生局处的不错,卫生局也不想搞得太难看。凌远这人上道,而且何时何地都如沐春风,让人心生好感。
送走卫生局的检查组,凌远摸出咀嚼片,一把塞进嘴里。他胃疼,疼得冒汗,刚才的记者还以为他热,他开了个小玩笑绕了过去。
他不热,他疼。
凌远扶着墙慢慢下楼,去急诊大厅。手术室外面站了个人,一身警服,身形挺拔。只看笔直如树的背影就能知道他是谁。他是李熏然的父亲,李局长。
李局长相貌严肃,不苟言笑。熏然上了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就蜕变成这样。现在的他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半天,张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凌远放下扶墙的手,上去和李局长打了声招呼:“李局长。”
李局长看了凌远一眼。他们有点浅浅的交情,毕竟警察的工伤率高。李局长点点头,然后心生不满。凌远全国数得着这谁都知道,为什么不是凌远亲自救他儿子?当父亲的人在这时候没道理可讲。凌远看出来了,苦笑了一下。
凌远陪着李局长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李局长实在太紧张,没精力应付凌院长,凌院长刚好也是。两个男人默默地站着,路过的护士都要瞄两眼。
凌远想象了无数种最糟糕的可能,胃越来越疼,像把刀在搅。李睿出来的时候凌远浑身一抖。李局长迎上去:“大夫,我儿子怎么样?”
李睿摘了口罩:“小伙子身体机能非常棒,接下来需要观察。”
李局长要的就是“手术成功”或者“手术不成功”的两种回答。他听大夫这么说,就放下心来,跟着推床往住院部跑。凌远拉着韦天舒远远缀着,低声问道:“切除部分肝脏么?”
韦天舒道:“我和李睿打算切除肝脏止血,肝大叶损伤太深,而且伤了肝门静脉,得亏随车去的是李睿,一般医生的话这小警察流血也活活流死。”
凌远起急:“到底切没切?”
韦天舒累得面色苍白:“你着什么急?没切。本来我和老李最坏打算切除坏死部分止血,但是这小警察身体素质真是没的说,而且你知道,肝脏切除对病人身体打击太大。”
凌远道:“胆汁外溢厉害么?”
韦天舒道:“是很厉害,我们都以为他胆保不住了。我和老李进行了彻底的腹腔灌洗,往下几天对小警察的肠胃是个考验。术后得全程观察各种数据,毕竟我们无法保证没有并发症。”
凌远点点头,拍了拍韦天舒肩膀,跟着推床跑了。
韦天舒忽然想过来,忘了揍凌远了。
李熏然进了病房,凌远亲自去伺候他,拿掉枕头,放平床板,和医护一人一头拽着床单把李熏然搬上床。李熏然穿着的手术衣全是血,李局长看得腿软。他早年是武警,经过真枪实弹的。但是看到儿子的血,他站不住了。凌远脱了熏然的手术衣,拿病号服给他换上。护士长端着七八个瓶瓶袋袋往架子上挂,架子上挂不下就摆在床头,然后往李熏然手背上的置留针上接。最后上镇痛泵,李局长还以为那是个收音机。李熏然身上接了两个引流管,末端袋子里已经开始有液体积存。李局长手足无措,闹不明白这都是干什么的。
凌远和护士长低声交谈,点点头。安顿好李熏然,凌远看着脸色发白的李局长,温声道:“李局长,今天晚上熏然不会太遭罪,毕竟麻药劲还没过。您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他?”
李局长摇摇头:“不了,我看着他。起码有个叫护士换点滴的。”
凌远没有反对。
他陪着李局长看着熏然。
李局长虽然奇怪凌院长在这儿守着,但这时候他六神无主,有个院长在这里坐镇他心安。李熏然的病房是个单间,里面有个沙发,李局长风尘仆仆从外地跑回来,实在是太累,在沙发上躺着睡着了。凌远搬了个小凳坐在李熏然身边,看着他。
更薄了。
凌远想伸手摸摸他的脸,旁边鼾声如雷的李局长让他放下手。熏然总是那么瘦,现在薄薄地陷在床上,不能枕枕头,硬硬地挺着。凌远低头,用自己的脸悄悄地蹭李熏然的手指。李熏然的手指动了动,凌远就那么贴着,蜷缩着靠在床头,仿佛疲惫的船,终于靠了港。
一晚上凌院长亲自给李熏然换点滴。李熏然安安静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他漂亮的脸上栖息。凌远忽然笑了。小狮子难得的天真的睡颜,他光明正大仔细地端详。
熏然呐。
第二天早上熏然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麻醉让他思维有点迟钝。凌远蹲在地上观察他两个引流袋里的液体,周围有几个他的同事。他转着眼睛找人,一下子找到费解。费解一宿没睡,嫌疑人归案他们连夜处理。李熏然定定地看着费解,费解千年不遇聪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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