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皇帝有难,有……藏书于鱼腹、于枕中、于衣里,若今后朕有急难,便藏书于书中,以帛为书,横剖帛书为二,藏之于里,以针线缝合,交予你手。”
雪下得很大,积在枯树枝上、窗子缝上。
“国事升平,皇兄有何急难?”
竹编的书卷怼杂窗前,便叫风吹响了。
“大王,夜里凉。”
慕容冲眨了眨眼,有似泪水的光泽便就没于眼底,扯握在掌心的缰绳冷得很,乍一向后勒紧了,就丝丝地扎进骨头里,像芒刺。
月色映衬远处的火光,像燎原的星火,照透了长在山坡的绿树和浓荫,到了夜里,它们总像是墨笔蘸在墨水里、墨水又盛在墨砚里,漆黑一片。
慕容永的靴底有干涸的血、湿润的泥土,厚实得像是马蹄子上烙的铁,他仰着头,只能看清马上人的鼻梁,眉眼笼在很深一层的阴翳里。
慕容冲转过身的时候正背着光,他松开手,脚还踩在马镫子上,缰绳却交给了慕容永。
“大王,您想什么呢?”
慕容永引着马走在前,他迈步很慢,也很稳。
慕容冲去看他拖在身后的影子,很久才说:“想了很多,却……也没什么。”
慕容永的影子渐离月光,又没有距得营帐中燃着的篝火太近,他没有回头,语气还是平款:“我猜大王是在想,今后怎么办。”
“哦?”慕容冲改为看向他的背:“什么今后?什么怎么办?”
下了山,慢慢地就要走回去了,慕容永停下步子,蓦地转过头来:“大王,济北王忌惮您,忌惮您什么呢?”
慕容冲深吸口气,淡淡道:“我是嫡亲,而他是庶出。”
“可现在呢?”
慕容冲屏住息,偏过头,正能见到方才站的山坡:“你当初说过,只要皇帝一日在,无论是我、七哥还是五叔,我们都只是臣。”
“现在不一样了。”慕容永说:“皇帝有血诏,从今往后,济北王就不一样了。”
慕容冲唇齿发麻,腥甜的味道弥散开来,被卷起咽进了喉咙:“七哥有天时,五叔据地利,本就是君不君、臣不臣,一封血诏而已,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倒觉得,这封血诏对于大王来说,是人和。咱们陛下有意无意地,算是救了大王一命。”慕容永低下头,声音也压下去。
慕容冲眉梢动了动,垂眼去看他的眼睛。
“大王,您是嫡亲,而济北王是庶出。”慕容永接着说:“昔日没有血诏,济北王忌惮大王,是怕皇帝一失,大王您取而代之,故而一味打压,不予兵权,甚至一再起了杀心。可吴王呢?”
慕容冲摇摇头。
“吴王只是多多少少地,顾忌到您。”慕容永重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发光,却又顷刻黯得像渊:“为什么?因为人心所向,从亡国以来,就从来不是陛下,而是吴王。”
慕容冲耳边发热,像有一股稚嫩的动静,在说:凤皇,永不会是他。
“大王您与济北王之间,仅在于一仗的胜负而已。”慕容永接着说:“而济北王与吴王之间,却是天壤之别,因其麾下将领,没有故旧,只有野心。”
“敢问大王,济北王治军如何?”
慕容冲哽住,眼前的营帐凸起,蓦地一堵城墙高耸,他犹豫着,终于说:“过于严苛。”
慕容永嘴角翘起,满腹意气模样:“济北王所率,一兵一卒皆是一腔热血只为当年国仇家恨,有如此一支复仇之师,可谓剑握手中,伤人伤己,不得而知。”
慕容冲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的目光相对,都不再说话。
清晨的雾气颇大,到太阳全然出来也就散了。
“吁——”段随手里握着缰绳,两腿夹着马肚子,兴许是马的力气大了,乍一撩开前蹄,险些就要将他翻下去。
“这畜生的性子够烈。”
马上的将军循声扭过头去,□□未驯的烈马仍在舍命地挣扎,段随面上颇有几分难堪,只说:“叫中山王见笑了。”
慕容冲摆摆手,上前一步伸了手,段随急切地收拢了马缰,下意识匍匐下身枕着马背:“中山王当心——”
掌心触及烈畜柔软的面颊,继而贴着粗硬的鬃毛向后捋顺,那东西莫名地安静下来,垂着脑袋打了几个响鼻,等到慕容冲再将手举起来,它已然如畏惧和惊慌一般地偏躲开去。
段随仍坐在马背上,眼睛睁大了,也忘记了是要说些什么。
慕容冲目光温柔,抬头的时候唇稍还轻翘着,他看向段随:“这种东西,都是认主的,你若对它好,再烈的性子,也不怕它不认你。”
段随这才回过神,他踩着马镫子跳下来,颇为恭敬地侧着脸:“大王方才,是用了什么把戏?”
他像是个粗人,说话之间也没什么斟酌言辞,慕容冲无什不悦,只是扣着指尖抚弄马的下颔:“驯马,不能骑在马背上,要站在它眼前,将军看着它的眼睛,让它也看着你,你若是真心要对它好的,它能看出来。”
段随似懂非懂,却又兴致十足。
“这想必是大将军的坐骑。”慕容冲说。
“是了。”段随点点头:“这东西烈得很,素日只有大将军能降服了它,今日我与大将军打赌,定是要驯服了它的。”
“赌注是什么?”
“就是它了。”段随指了指那烈畜。
慕容冲唇稍带笑,眉眼却不笑:“这么说,孤替将军赢了这赌,那这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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