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fēng_liú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fēng_liú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这么大的家产,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凭他俸禄养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应酬开销,磨得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现下倒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换了张轻飘飘银票回乡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后头顶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饮,凭什么妄想鲸吞山河?
几日之内,诸事皆讫,陆德海便叫了车马,一个人离开了皇城。
他家里拮据,来的时候仅带了两套行李。如今黯然离开,依然也只是两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听着车马辚辚,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望那巍峨辉煌的帝国都城。
他把梦想,把雄心,把毕生热望,全燃烧在了这里。
却只得满胸余烬,黯然回乡。
当年科举他一举登第,钦赐皇城留用,何等恩宠,何等荣耀。乡里争相走告,都说这是泥鳅钻了金銮殿,寒门里要出贵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奋,都立志要和他一样走科举的路子。
这路子看起来锦绣光彩,走起来何等艰难。生来寒门,世世无翻身之日。他铩羽而归,徒费心力,最后,不过落得个蝇头小吏。
陆德海无声的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
他这一路舟马奔波,不过十几天功夫就进了漓江水域。头年水患惨烈,虽有朝廷赈济,民间仍免不了卖儿鬻女,饿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毁了多少美满家庭。陆德海一路嗟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不是官了,身上总得留点银钱顾老,回乡还得安置父母,救济一大票亲戚。因此虽然兜有千银,手上却不敢散财救济。何况钱财总有尽时,穷人却是无数。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亲眼见了灾后惨状,才切身体会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为什么要对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迁就让步,来换取一个入境治河的权利。他在皇城趟过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伟略,抚临万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肿,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见着那世家门阀的贵人金马雕鞍,招摇而过,他们白占着滔天权势,却没人想着为国为民,出点力气。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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