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随同赵碧穹登上了酒楼二层,坐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上宾席上。
桌子上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冒着腾腾热气,仿佛此前近两个时辰的激烈追逐未曾发生。
整个二楼被赵碧穹阔气地包了下来,除了他们这临窗而坐的一桌,再无他人,寂静空旷得落针可闻。
沈浪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打量着执壶斟酒的玄衣男子,那目光好似看到一块顽石上开出了花。
毕竟这位名唤云出岫的铁狮门七师兄,初见时态度倨傲,神情冷漠,令沈浪可惜过他一副天生笑脸。
然而,此刻他却言语妥帖,笑容可掬,温和亲切得如同一名久别重逢的老友。
前后强烈反差,令沈浪心中啧啧称奇,几乎怀疑是否是别人易容改面,顶替于他。
沈浪谢过云出岫为其斟酒,自入座后,一直凝住着窗外烟火,自斟自饮的赵碧穹,猛然咳嗽起来。
那咳声过于嘶哑与苍凉,咳至深处甚至变得有些气若游丝,就如同一缕残烛丁火,只要伸手轻轻一捻,便能熄灭它。
沈浪静静地看着赵碧穹,瞳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慨叹与悲悯。
这位拥有“铁胆狮心”名号的男人,并非像坊间传言那样,目如铜铃,声似洪钟,身高八尺,钢筋铁骨,发怒时,一头须发威武怒张,宛如雄狮烈虎,肃肃凛凛!
也许他年轻之时,果有此貌。然而,如今的他不过一副风烛残年之相。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苍白得可怕,也消瘦得可怕。
若不是那双鹰鹫般的眼睛亮如寒星,任谁都瞧不出他竟是铁狮门的中兴之主,以英武勇悍闻名江湖的绝顶高手!
嘶哑的咳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侍立其身后的云出岫神情焦虑,急忙从包袱中拿出一件狼皮斗篷,想要盖在赵碧穹肩上。
赵碧穹一边捂着嘴,一边抬手作了一个“止”的动作。云出岫伸出的手陡然僵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垂下头,抱着斗篷退回原处。
沈浪道:“赵掌门,保重身体当为第一要务,何必拒绝令徒好意呢?”
赵碧穹缓缓饮下一杯温好的药酒,咳嗽渐轻了几分。
他问沈浪道:“你觉得我病了吗?”
沈浪道:“病了,而且就我这不通医道之人,也能一眼看出你病得很重。”
赵碧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而站在他身后的云出岫则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沈浪一眼。
赵碧穹又问云出岫道:“七儿,你说我病了吗?”
云出岫神色微黯,但他强打笑意道:“您身体壮实着呢,一点病都没有。只是冬日时气不好,您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赵碧穹哈哈一笑:“七儿,素日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还想用这种三岁小儿都不信的胡话来蒙我吗?”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对沈浪道:“我的确病了,而且病入膏肓。”
“我请过江湖上医术最高超的病老叟为我号脉诊断,他说我再怎么强撑,也绝计熬不到明年的夏天了。”
虽然谈论着自己将死之事,但赵碧穹依然云淡风轻,言笑晏晏,仿佛丝毫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对面露惊容的云出岫道:“我知道你想瞒我。”
“还用刀架在病老叟的脖子上威胁他不准说出去,最后还给了他一笔银子将他打发走。”
“但是你也不想想,病老叟一德高望重的前辈高手,会受你这等小辈威逼利诱吗?!”
他狠狠地一拍扶手,整个楼层轰然一震。
他淡淡道:“看来是我素日太宠你们了,竟养出如此无法无天的性格!”
云出岫脸色一白,“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低眉垂头,噤若寒蝉。
沈浪目光微动,他劝道:“云兄也是好意,赵掌门何必动怒呢?”
他惋惜道:“几个月前还听闻,赵掌门单刀独身赴连水寨龙头王巨鼎之约,一人当千,万人之中轻取敌首,为连水寨前任龙头报仇雪恨的壮举。”
“未曾想……”
赵碧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露出的手臂在宽衣大袖的衬托下更显枯瘦。
“有什么想不到的呢?”他朗声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刀剑杀不死我,诡计陷不了我,非要用绝症才能索取我的性命。”
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也算我本事不小!”
“我一生问心无愧,就算即刻被黑白无常锁走魂魄,下了森罗地狱,我也无惧于拜见我的师父师祖,和那些被我亲手斩杀的亡灵!”
言语峥嵘,铿锵有力,仿佛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于他不过是一场笑谈。
沈浪看得出,赵碧穹是一个极傲之人。但是不同于赵碧梳的骄傲与自负,他的傲是强大的自信与凛然的傲骨。绝非惺惺作态,如同溶溶的水流,从他的眼中、话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令沈浪不禁心生敬意。
赵碧穹忽然叹道:“我虽想潇洒豁达地去,可惜人生在世,总还是有些遗憾。”
沈浪笑道:“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遗憾吗?”
赵碧穹道:“怎会没有?”
他笑道:“我可是拖家带口,儿女成群的老人,可不像你一样是个了无牵挂的江湖浪子。”
“儿女都是债啊。”他叹道,“我这群不省心的子女,总让我有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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