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品评之风盛行,上至世家,下至走夫贩卒,哪怕是他们素未谋面的人物,亦能道出个四五六来。
这些身于底层,终日碌碌劳作的贫民,自然不可能与简在帝心的蹇硕有什么交集,对于崔颂这个“名士”更是一无所知。然而广大人民群众向来不缺乏想象力,那些稍有名气的人物,早在他们心中定下了模板。
蹇硕和其他宦官是一张脸,崔颂和其他名士是另一张脸。
前者嚣张狰狞而丑陋,后者文雅正气而美好。
因而他们极尽可能地贬低蹇硕,恨不得将他踩进泥里;又大肆追捧与宦官站在对立面的崔颂,把他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可事实上,他们既未见过二人,自然不可能对二人有多少了解。人是美是丑,德行是好是坏,他们通通不知,仅仅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给二人套上邪恶与正义的光环,并脑补了一大段生死厮杀的大戏。
其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程度,差点让崔颂这个当事人自己都信了。
最为高谈阔论的乃是一个卖杂货的商人,约莫读过几本书,知道有《硕鼠赋》这么一篇名赋存在。但不知道他是因为肚中墨水不够,明明没读过《硕鼠赋》还要卖弄才学,还是对此赋有什么误读,他一口咬定这是崔颂与蹇硕撕逼的产物,文才高八斗,直把那蹇硕骂的体无完肤。
“蹇硕那贼,长得是鼠颌犬耳、尖嘴猴腮,偏生喜欢穿儒士的长衣,傅粉带簪。那《硕鼠赋》中就有一段描写蹇硕丑态的句子,栩栩生动,听说把那蹇硕气得起不来床。这不,没几天的功夫,那贼就暴毙宫中,再也不能为恶了。”
……
崔颂惊呆了。
且不说《硕鼠赋》作于三年前,整首赋的内容和蹇硕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蹇硕也不是被气死,乃是被大将军何进所杀。
再者,他见过蹇硕。虽然谈不上有多俊美,但好歹算是面目周正,健壮高大,白净无须,全无猥琐之态。要真长得丑,外貌协会会长汉灵帝会那样宠信他?要知道这个时代,长得丑的连官都没得做。
听着那些荒谬又煞有其事的言论,崔颂有些明白为什么后世对曹操父子有那么多诽谤之言了。
这时崔颂又想起洛阳文会上找他茬的贺纬曾说他“写赋讥讽蹇将军”一事,又想起初见是蹇硕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顿时不由的嘴角一抽。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了……现在想想,该不是那两人听信了市井之言,在没有读过原文的情况下,真以为那篇赋是针对蹇硕的吧?
崔颂有些无言,再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大戏,找了一处酒垆,选了个安静的位子坐下。
当然还是跪坐,土台子前摆着几个草垫,供过往酒客歇脚,崔颂是第一次感受古代的酒吧,颇有些新鲜感。
他叫了酒,沽酒的垆主奉上一只酒坛,一只土陶碗,替他斟满。
碗中的酒与他在家中喝到的不同,呈米白色,浑浊不堪,有些像现代混着米的甜酒。
崔颂估摸着这就是所谓的“浊酒”了,小心抿了一口,有些酸,劲一点也不大,味道却是还行。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时往街上扫一眼,观察这个时代的风土民情。忽然旁边有一道阴影盖下,遮住了他右侧的光。
崔颂侧头,只见一个须长二寸,美眸阔额的中年男子在他旁边的位上坐下。
他也点了一坛酒,奉碗而饮,一口就见了碗底。
崔颂默默将头转回。
他未主动搭理,对方却是耐不住沉默,开口找话道:“这蹇硕之死,果是大快人心的事。看这洛阳城内,人人喜不自禁,无不拍手称庆,何大将军之举,可道是为民除害了吧?”
崔颂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默默吃酒不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那人似有些不满,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观足下文气斐然,风姿甚盛,显然不是凡夫俗人,莫非对此毫无想法?”
崔颂放下陶碗:“在下确是凡夫俗子,脑中空空,无甚感想。”
那中年男子梗了下。
未等沉寂多久,又一杯酒水入肚,中年男子再次开口。
“阉人窃柄,秽乱朝纲,有志士人无不义愤难平。今新皇继位,宦官奸佞暂不得兴风作浪,此乃最佳时机,若能将之连根拔除,则世可清,民可安矣。”
崔颂觉得这位大叔真的非常可疑。
这酒垆的位置这么多,他独独坐自己旁边也就算了,还主动搭话,挑的还是这么敏感的政治话题?
崔颂实在不想接话。
于是某个外形十分具有欺骗性,很有名士fēng_liú的少年坐在酒垆一隅安静若鸡,中年男子端酒而跽,面上大气豪爽,内心已被这尬聊的独角戏扎了好几个口子。
何进此刻心中是万马奔腾的。
他虽未见过崔颂,但这个时代评定一个士人,第一标准就是“观”。观他的外表,观他的气质,观他的衣着,观他的行止神态。
所谓相由心生,衣既礼,一个人的外观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容姿甚美,气质卓然,行止潇洒有度,穿着高贵得体。
无论怎么看,都是当代名士中的翘楚,绝非普通人。
因而何大将军起了拉拢之心,坐到这位年轻的士子身边,主动搭话。
他想,就凭着党锢之祸和宦官的恶行,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不讨厌他们的。拿他们做话题,总能成功激起对方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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