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年的春荒混混沌沌地过去了。
庄稼人的肚皮只要不空着,填进去尽管只是一些五谷杂粮甚至野菜稻糠,生出来的照样是使不完的力气。
二爷又开始到他心爱的桃园里侍弄桃树了,过壮的新枝儿经他用手轻轻一扭,扭得梢子耷拉下来;老长老高的枝条儿,咔嚓一声就被他手中的整枝剪拦腰剪短了一半。
椿儿问他:这不可惜呀?
二爷说:胖男不下茬,胖女不生伢儿。疯长的枝子中看不中用,坐不上胎结不了果。
椿儿像雾中看花似的看着二爷,品味他刚才那一番话,觉得很新鲜。
太阳才刚露头,桃树林中浓浓的雾帐还没来得及收拾停当,加早班儿使唤牛的几个壮劳力泥巴脚刚从水田里拔出来,生产队上午开工的铃声又响了。
铃是一截三尺长的铁轨,正好上下各有一孔,鹌鹑蛋那么大,正好上孔可以穿绳挂起,下孔可以震荡共鸣,用力一敲洪亮激越,声震十里。大爷说过,上好的晴天他在县城里都能听得到。
周姑开始派工了。他是二爷的副手、队里的副队长。队里的事情二爷只安排他,他再向下发号施令。周姑敲了铃,三步两步走到自己屋后的广播台。他一人站在台子上,一手背到腰后,一手拿着铁皮筒子大喇叭,对着空荡荡的广播台派工了。
周姑对着喇叭喊:昨儿个使唤牛的今儿个接着犁白田,听到了啵。当地人把休耕一季只种一季水稻的久水田叫做白田,或许有白白闲置之意吧。
几个使唤牛的人忙问:使唤牛的不吃早饭哪?
周姑说:人该吃饭回家吃饭,牛该放草卸套放草。谁说不叫你们吃饭了!
犁田耙地忙不过来的时候,吃早饭时牛也不卸套,牛把式也不歇工,是让家里人把早饭送到地头上的。所以这些牛把式们问一问吃不吃饭也不是没来由。
周姑接着又专门给六爷派工:椿树发芽都发得捶头恁大一蓬一蓬了,该下早秧了。老六耖田整秧底,别的活儿停下,听到了啵?六爷答:我晓得!
周姑又喊:椿儿你们几个半糙子伢儿,还到沟三斗、皂角地去清麦田沟;六爷去不了啰,你们搞活细作点儿。椿儿回话:都知道!
周姑接着往下派。他把其余的人大部分劳力全都派去砍青,女的砍男的挑年纪大的踩。踩青就是把田边地头荒岗水边儿所有的蒿草砍光铲尽,撒到白田中踩到泥巴里沤制绿肥。
幺爷问,还有我呢?周姑说,你跟表爷两个继续打草腰子,别在稻场打了,挪到对门儿塘埂上去打,捎带着帮表奶看塘外沿儿的秧底,今儿上午就撒种下秧了,看好鸡子鸭子麻雀子。
草腰子是一种专门用来捆庄稼捆柴火的单股草绳。打草腰是大别山一带庄稼人很专业也很值得炫耀的一种手艺活,外地方尤其北方人别说干不了就连见也没见过。这活路儿需要很高的技巧尤其需要两手配合默契,左手喂草右手上劲儿,要把手指头撮起来抵着腰子头儿边旋转边上劲儿。喂草要喂得粗细均匀,旋转要旋得顺溜自如,上劲儿要上得松紧有度。一只草腰子扯直了做捆绳大约就是成年人的一拖长,缩紧了就只有七八圈儿缩成一个一扎高尖头大屁股的草弹簧,又像一个漂亮的小宝塔。五只宝塔编一提儿,两提儿连起来成一担。幺爷要是少吸一点儿烟早晚儿赶点儿打,一天下来就能打出十几担,一担草腰挣一分儿,比一个十分儿的棒劳力还要挣得多。
打草腰子虽然要技术,但是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看秧底就更简单轻松了。幺爷是个瞎子,表爷不会干农活儿,年纪也大了,派这活儿算是对他们两人的照顾。两人都很领情,心里明白,也不说什么。
周姑最后安排大槐和另外一个年轻人,让两人跟着他一起上公社粮库去领救济粮。大队通知过,第二批救济粮昨天就到了。临走之前他又嘱咐大家,干活都要自觉点儿,万一有啥要紧事儿,就到二爷那里言一声儿。
大家听说又来了第二批救济粮,人人都高兴。
六爷问:这一批救济粮供应的都是啥。
周姑说:听说除了木薯干儿还有地菜皮。
椿儿说:好哇好哇,上次光供应木薯干儿,黏不拉几的,吃得肚子咕咕叫,天天放响屁,叫人够死了。
周姑瞪了他一眼,骂道:我看你是没肉馋痨有肉嫌毛,吃饱撑的!没有党中央,没有**,你连屎都吃不上。
椿儿也不恼,也不和爹抬杠,领着三个小玩伴儿就去沟三斗。四个人一边走一边编着曲儿:
地菜皮,包角子,
老妈儿吃了跑窝子。
跑个带把儿的赶牛腿,
跑个留辫儿的抹桌子。
周姑就骂:几个苕!
二爷是个自由身,他的活儿都是自己派。周姑敬他,从不给他派活儿,而他自己也绝不会偷懒耍滑白占生产队便宜,所有的加班加点他都不多拿工分,算是无偿地做贡献。
他的活儿多半都在桃园里。二爷剪完了他门前的那棵老桃树,就一头钻进生产队的桃林。那些年前捋了叶子刮了皮的树干,表面上已生出一层红红的嫩嫩的新皮来。二爷俯下身子,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上下捋一捋新树皮,树皮还带着些露水,像是女孩儿们额头上沁出来的细细的汗珠,摸起来滑滑的润润的。他就自言自语叹了一声:造孽!二爷这会儿其实心情很不错。活过来的那些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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