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妈妈回来,也带回她的午饭。这是妈妈在工厂饭堂的伙食,自己吃一半,另一半就带回来。就这样,母女俩每天都共吃一个午餐。
一小碗发黄而带着霉味的米饭,配一些豆牙和肉丝,少盐无油。这熟悉的饭菜,好像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就一直是这样,连吃的都欺负人。
安静的吃完午饭,她走出房门,在公共浴室里找到妈妈,妈妈正在洗衣台上搓衣服,她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
妈妈不让她到处乱跑,但她还是执意要跟她一起上天台晾衣服。这里的天台比舅妈那里的小楼台要大得多,纵横交错地晾挂着好多各色各样的衣服,风吹起,衣物在不停的飘来飘去,像一面面飘扬的旗帜,围着一个大大的迷宫。
她一下被这个天台吸引住了,在这里,也许可以让她自由的奔跑一圈,可以大声的对着天空说话,可以一个人躲猫猫,让自己也找不到自己。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中午妈妈尚能准时回来,但晚上却因为常常要加班,她的晚饭就只能拖到妈妈下班回来以后才能吃到,有时候是十点,有时候是十一点,有时候甚至是凌晨。就这样,几乎每天都饿着肚子忍受着孤独等着妈妈回来,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
一天晚上,她呆呆的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棕榈树,不知道妈妈今天晚上又要加班到几点。正是又饿又无聊的时候,忽然房门被打开了,她以为是妈妈回来,但回过头,却看见两个人,她们都是住在这里的员工,奇怪的是,其中年纪较轻的一个被另一个搀扶着,看样子,像是受了伤或得了病,面如土色。
对方被她的同伴扶上床,然后没好气地安抚几句,便又匆匆走了。她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虽然平时并无交集,但看见对方一脸痛苦,大胆的问了句:你怎么啦?
女子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地嗔怨了几句:该死的病,你干脆要了我的命好了,现在哪里病得起?
她听不太懂对方的话,走近一些,站在那里,又问:你要喝水吗?
年轻女子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她走过去在她的床头拿起她的杯子,在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水,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对着杯里吹气。那女子强行坐起来,大概是看过了太多冷漠,此时竟然被她的一点善意感动了,眼里泛起浅浅的泪光,接过水,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在床头拿出一只苹果递给她:你还没吃饭吧?
她怯怯地接过,望着对方瘦削而苍白的脸:为什么生病了还要上班?
对方显然被这个天真的问题弄得有点哭笑不得,苦笑一声:生病算什么?要想不上班,除非是死了。
为什么?她奇怪。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穷,因为我们无依无靠。
通过简单的交流,她知道对方的名字叫纪忆,才十七岁,出来工作已经一年多,和宿舍里的其他女生一样,都是来自农村,因为贫穷,本应属于她们的大好年华,却被命运驱逐,流放到一个个工厂的车间,在流水线上日以继夜地出卖自己廉价的青春和汗水。
第二天,纪忆带着病躯,在众人的劝说中执意要去上班,但没过多久,还是像昨天一样被人送了回来。因为舍不得花钱看病,就这样忍痛在床上躺了三天。一直到第四天,等待她的不是康复,更不是任何的关怀,而是一纸通告,她被解雇了。
她欲哭无泪地接下这个不公的安排,所有规章制度就像一根根高压线,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触碰到它,一样无情的置人于死地。这不只是她的下场,也将会是很多人的下场。
搬走的那一天,她依然拖着病躯,收拾完行李,凄然的跟大家道别,然后一个人默默的流着泪走了。
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想起这几天的相处,她知道,她一直是个安安分分的人,一直勤勤恳恳的工作。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病了没办法上班,因为厂里没有批病假,三天后,就算是自动离职了。
有人走,就会有人来,很快,纪忆的床位就搬来了一个新的员工,如同海浪瞬间抹平沙滩的足迹,纪忆的身影,声音,笑容,伴着她留下的的一丝灰涩,很快便被一扫而空。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她从未曾存在过,她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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