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转日回天不相让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
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
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
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
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
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
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
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
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 1] 的
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
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
香所用的香匕[ 2] 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
——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
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
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
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
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
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
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
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
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
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
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
2◣回§
开了。阿璇,捧茶
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
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
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
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
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
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
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
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 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
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
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 4
].
ˉ回
」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
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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