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叹口气,拍拍他,“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走都走了,你就开心一点,行不行?”
靳余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半晌,他低声道:“谢谢您。”
“那你今晚就在这儿待着,早点睡。”周有恒向来干脆利落,不喜欢别人几次三番拒绝他,“别让我发现你半夜偷跑。”
靳余生哭笑不得:“不会的。”
雨声破碎,夜色绵长。
檐前细碎的水汽侵入梦中,变幻成化不开的雾。
靳余生认床,这几个月休息得少,梦却一日比一日多。内容零碎而纷乱,梦深处人影憧憧,看什么都不大明朗。
他在梦里,第无数次经过周有恒的书房。
轩窗外修竹飒飒,盛夏的院落内,浓荫蔽日。
老师半伏在案前教人写字,身边坐着雪团似的少女。他揣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笔一画地告诉她,怎么运笔,如何行势,哪里轻,哪里重。
可她一点儿都不安分,坐在凳子上时,神态很无辜,眼睛骨碌碌地转。
老师离开不过片刻,她就失手就打碎了他的砚台。
传世的徐公砚台价值连城,可周有恒一看见她泫然欲泣的脸,便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戒尺重重地抬起、轻轻地落下,她犯了错,撒个娇便揭过这一页。老师骂里带笑,连恼她淘气的口吻,也是宠溺的。
这么多年,他始终站在窗外,也始终想不明白。
要有多富裕的爱,多周全的保护,才能这样养大一个人……才能留住这种不谙世事的,玻璃罐子里的笑。
一年复一年,他不敢推门,不敢靠近。
他嫉妒她。
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直到他终于积攒到足够的勇气,才敢走过去,在梦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手指碰到门的瞬间,一刹那天崩地裂,周遭景色迅速凋零。他不知怎么,就又走回到自己家门前。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门口,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住,只能听见水滴流动的声音。
一滴一滴地,积蓄起来,慢慢流到他的脚边。
过了很久,他迟钝地低下头。
铺天盖地的血雾里,看见触目惊心的红。
“……!”
汗从额角滚落,靳余生深深地皱起眉。
迷迷糊糊间,半梦半醒,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枕头下。
什么都没摸到。
心里一惊,他猛地睁开眼。
胸口剧烈起伏,室内一片沉寂。
清晨出了太阳,窗下光影游移,水洗过的阳光薄而脆,鸟儿在枝头啁啾不停。
仿佛劫后余生,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平复情绪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枕头。
……在周老师家。
他微微闭眼,将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去。
抬头看看表,刚刚七点半。
靳余生想了想,起身穿衣洗漱。
走进院子,周有恒也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晨练。
见他走过来,周有恒飞快地抢话:“醒了?再等一会儿,早饭马上好了,不吃不让走,敢走就绝交。”
靳余生:“……”
他默默把原本要做的道别咽回去。
院中清净,靳余生站了一会儿。耳畔鸟儿啁啾,他微微凝神,听见巷子外遥远的鸣笛声,和……若有似无的扣门声?
他疑惑地望向周有恒。
周有恒下巴一抬:“我也听见了,你没有出幻觉。”
“……”
“敲了快有十分钟了,”周有恒很淡定,“估计小梅没听见,你去开一下吧。”
靳余生梗了一下:“……好。”
他折身,转过月门,走过回桥。
每近一步,扣门声就更清晰一点。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门外人闷闷的嘟囔声:“……老师!你睡醒了没有呀!……”
靳余生心里好笑,上前一步打开大门,下意识地道:“不好意思,让您……”
下一刻目光相撞,话硬生生地卡在嗓子眼。
清风拂面,小巷中绿树浓阴,清晨的阳光肆意地滚落。
滚到女生白皙的脖颈间,在领口消失不见。
沈稚子也愣在原地。
彼此相对无言三秒钟,她先回过神,眼睛渐渐亮起来。
“这位漂亮的小哥哥……”沈稚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桃花眼中光芒潋滟,慢吞吞地舔舔唇,“你看着这么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
“比如在前世……”她眨眨眼,声音清媚地拖长音,“或在梦里?”
靳余生望着她,舌尖抵住上颚。
女生肤色凝白,面上带笑,眼底有流光。
——跟梦里的人脸,一寸寸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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