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夏。
江南。
明净的客舱里摆着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家具,床榻桌椅,台案几架,帘栊槅扇,纱帷帐幔,凡闺房应有之物无不俱全,且处处精致妥帖。糊着高丽纸的鸡油黄雕花木窗敞开着,日影透过舷窗照在地板上,泛着柔和的光。
莫少璃坐在铺暗蓝攒花软垫莲纹绣墩上,倚窗翻看《大周图志》。
书里每张图她都已十分熟悉,每段文字也已几乎可以背出来。
可这个世界仍然让她觉得很陌生。
“奴婢让墨言回四老爷说,今日姑娘精神好,胃口也好,早食进了一块栗子粉糕,一个素馅包子和一碗熬得浓浓的山药粥,这阵子看书呢。也让他替姑娘给四老爷问安了。”雪鸢站在莫少璃身侧轻声回着话。
“你回得很好,正要该如此说。我如今好了,也该让爹爹早些安心。”莫少璃低头翻着书说道。
姑娘自清醒过来后,虽然眉眼还是那个的眉眼,脸蛋仍是肉嘟嘟的婴儿肥,个子也依然不过她肩头。但不知为何,雪鸢却总有一种姑娘好像忽然长大了的感觉,性子变得温和宽容,行动做事也比以前有条理,言语神态更是多了些让人说不出的味道。
从容淡泊?娴静淡然?
雪鸢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
就比如现在,明明不过是说话看书这样最普通不过的动作,姑娘做来就偏偏有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让她回话时都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唯恐惊扰这份美好。
雪鸢见莫少璃没有别的话交待,用手背触了触旁边翘头小几上的青花瓷药碗外壁,端起来说道:“温度刚刚好,姑娘乘热喝下,发散的快些。”
莫少璃“哦”了一声,缓缓合上手里的书,转头对着药汤望了一会儿,把书放在几上,接过药碗微蹙着眉慢慢喝下。
雪鸢忙接过空碗,捧了盛着蜜渍梅子的白瓷小碟到她面前。
莫少璃拈起一颗过了口,说道:“现下我已没了什么症状,身上也没有了什么不好,这药……以后不必再喝了。”
雪鸢先是一愣,继而喜道:“这么说,姑娘以后不用再喝这苦药汁子了?”
姑娘自去年摔落山崖后便卧病在床,药汤一碗一碗的喝,人却一直混混沌沌的,不但忘了以前的事情,连人都认不大清楚了,有时还会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她不知多怕姑娘就这样混沌下去,再也清醒不过来,背后偷偷哭过好几回。
哪知前些日子姑娘竟忽然好了,神智恢复了清明,也能下床走动了,每次喝药也安安静静的,不像以前那么爱哭爱闹,喝药都要用灌的。那药有多苦雪鸢知道,以前姑娘哭闹着不肯喝时她悄悄尝过,所以每每她和紫萱按着姑娘灌药时,就会忍不住边灌边哭,心疼姑娘要受这样的罪。
如今姑娘真的好了?也不用再喝那苦药了?
雪鸢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奴婢这就去……去告诉紫萱姐姐,让她把那些药都给扔了去!也禀报……四老爷知道!四老爷听了不知道会怎样高兴呢!”
她满脸笑容的收了药碗,叫来在内室收拾衣物的青橙来侍候莫少璃,脚步轻快的出了船舱。
莫少璃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客舱门口,扭过身子伏在窗边上,有些怅然的低声道:“闹腾了这么久,可不是也该好了!”
算起来她穿越过来也有半年多了,只是先前不但原主的记忆总是忽隐忽现,连这身体她都无法自如控制,常常使她所想的和说出来的做出来的完全不搭,神神颠颠的,简直把她闹得要崩溃。
磨合了这许久,如今灵魂和身体总算渐渐契合起来,原主的记忆回来了七七八八,从身边伺候的人口中也套了不少话出来,莫少璃对原主也算是有了比较完整的认知和了解。
出身书香门第,诗礼世家。父亲是京城莫家才名远扬的莫四老爷,五品奉直大夫;母亲是太后义女惠安长公主,备受先太后和先帝宠爱;三个伯父在朝中做官。家里虽说不上是豪门大户,却也算得上是富贵双全。
按说,这样的家世身份,即便不能富贵终老,也应该能安乐一生。可原主却只活到十五岁便就夭亡,而且是背着骂名,在世人唾弃中活活被饿死的!
原本以为自己为保住父母留下的产业,各种透支生命,以致二十二岁就心力交瘁而逝,白白把诺大家业留给那嫂已是悲惨,哪知还有比自己更惨的!
若不是已得了原主的记忆,知道这样的事切切实实的发生在这身体上,莫少璃会觉得不止匪夷所思,简直耸人听闻!
但现在,她却只觉恻然。
混沌间她曾听到有声音在耳边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不想再重复那样的日子了!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定是上苍在惩罚我的不孝!我不该让娘孤孤单单的走!如今我要陪娘去了,你替我回去吧,好好的看着爹,不要让他因我而死!好好的照顾自己,不要像我这一生……”
那声音柔弱细微,带着说不出的凄切和决绝。
而她那时头脑昏沉,意识模糊,连自己的语言行为都无法控制,那里顾得上别的,只以为是幻听,并不在意。
此时再去细细思量那些话,却瞬间明白,那是原主魂魄的声音!
莫少璃不记得自己的灵魂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如今却从那些话里不难知道,原主因为不愿重复前世的悲惨生活,拒绝了重生,才让她这缕异世来的幽魂得了这身体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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