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後,当肃离能够下榻行走,他唯一想去的地方,还是肃奴租赁的那处小窝。
那势利的房东一见他来找肃奴,便叨叨地念着钱钱钱。肃离想独处,二话不说,便付了一把兰票,赶走他,留下这屋子。
即使肃奴不在了,他还是舍不得把这小窝退掉。那是除了槽厂外,他还能思念她的地方,这里,仍存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
事後,独叔说,肃奴没到玉漕,而是在中站下船,搭了回程,回到稷漕。她把她的家当行李,都退到了这间小窝,还不及整理,就匆匆地去找他们。
他要这间小窝,也是为了替他储这些属於奴的东西。这保留,做得很徒然,但他还有权伸手,拥有、握住片刻的,也仅剩下这些。他是个贪婪的人,不要只有那些虚无飘渺的记忆。
何况,这拥有,这掌握,很短暂,等肃奴在遥远的、他所不知的某处安定下来,这些,全数都要还给她。他珍惜这时刻。
他坐在榻上,拉来了一只木箱,打开,里头全是肃奴平日捏的陶俑。
他拿出一只,是个怀里抱着婴崽的妇女,他握在手上,把玩观赏。肃奴的手工极细,把妇女望着孩子的温柔垂首、和蔼眉目,与掏手让婴儿玩吮的细小动作,俱刻塑无遗。
他摆在几上,又从箱内掏出几只。有顽童踢皮球的,有渔夫一手担着钓竿、一手拎着串鱼的,还有一双女孩,一边搓揉做稷窝头的面团,一边谈笑,各个神韵逼真,活灵活现。这些陶俑聚在一起,有一种一家人生活的和乐感。
或许,这就是她对双亲、对兄弟姊妹的居家想像。
看着,他的心有股暖,暖出了笑意。「怎不塑个家呢?奴。」他自言自语。「小小的,温暖的,让孩子一探头,就能找到他们的父母……」
屋内,静悄悄的,自然无人回应。他落寞地望着这组陶俑一阵,又弯身,到箱里翻了翻。
他一愣,将手上的陶俑搁在案上,再继续翻。他连续翻了十数座陶俑出来。
放眼望去,那些陶俑刻塑的,都是他。他一个举手,一个投足,一个微笑,一个拧眉,都在她的关注下。他不知道这孩子是那麽常的在观察他,将他平日的每一瞬动作牢牢记着,如实地刻划定塑在陶俑上。如果那注视不那麽深刻入微,绝对塑不出这般生动细腻的样态。
他这才知道,两人相处时,她是多麽的认真,没放过丝毫可以好好凝视他的机会。即使回到主家,两人不能光明正大的处在一起,她也能够安分地躲在角落,静静而知足地望着他的侧面,他的背影。
能被她这样专注而终一的凝望,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阵酥麻的颤栗。
他好幸福。
他曾经指控她,她对两人感情太过畏怯、太过退缩,总以为,他爱她,是比较多的。他错了。
她有她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他汹涌的痴恋。她这麽一个弱小的孩子,面对这段她痴望却阻碍重重的感情,即使要她行在暴雨洪涛中,她仍提着勇气,一路走来。这些陶俑,便是她步步行走的足迹。
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不只有他在前行。她也有努力,也有勇敢,想要继续走下去。
否则,她为何回来,义无反顾?
他的心,又因对无离蜜的渴望,而阵阵地痛着,绞着。
服下无离蜜,终身成它的奴隶,并非他所愿。但他愿意这麽想──
这是他爱肃奴,必须吃下的代价。
无离蜜,承袭着一个男子的痴情。一旦离开深爱的女子,就要为她心绞而死。
真适合他。他捧着胸口,笑。
笑出了眼泪,眼泪模糊了那些陶俑的身影。
他的奴,他的羊脂莲啊,去为别的男人开花吧。
他甘愿屈居这小屋,让无离蜜折难他,磨死他……
让他时时刻刻记住,他爱他的羊脂莲,爱到多深的地步。即使失去了她,这段感情,也不会属於过去、属於曾经。
它将永永远远地伴着,他残缺的灵魂。
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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