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紧捏着圣诞花的杆,她想,她们两姐妹总是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无法容身。或者说,是上海这地方,这个家,这些人将她们渐渐到死胡同里。本来,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个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国好好地做一个普通职员,嫁一个可靠的白人,住一栋分期付款的town house,开一辆日本车。在上海,在美国,多少女孩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来了,但她们就不行。
医生领着简妮穿过病人的活动室,与探视室相比,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个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然后他们穿过病室,那是一间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里面象轮船统舱那样放满了单人铁床,中间只留下可以侧身而过的走道。床上有草绿色的粗毛毯,让简妮想起电影里的犹太人集中营。“病人很多,我们没有这么多病房。”医生对简妮解释说。
第十一章 你的袜
子都抽丝了(12)
他们来到病室尽头,那里还有一扇木栅栏门,将走廊拦开。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禁闭着的房门,门上有象一本书大小的窗子。医生对简妮说:“你的姐姐在里面,她这段时间情况有反复,处在狂躁期里。你刚刚在我们的活动室里看到的那个病人,她处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说话,不吃饭。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样?”简妮问。
“她想逃出去。”医生说。她看看简妮手里的东西,问,“你要是不怕,可以进来看看她。”
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简妮跟了进去。门在她身后“乒”的一声关上时,她觉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个白发人的耳语,他说:“快逃吧,赶快逃。”简妮意识到,自己进这个医院以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紧张,是因为自己怕那无处不在的,被禁闭起来的暗示。这种恐惧,从小就在心里生龙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监狱,看病室,象集中营。每次关门的声音,都让她发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随这种恐惧长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于栅栏门的最深处。
她听到有人轻轻的,不停地,钢琴节拍器似地拍着门。医生告诉简妮:“那就是你姐姐在敲。”
范妮的脸正扑在小窗子上,简妮猛地看到范妮的脸,吓得叫起来。她的脸潦倒,狡猾,怨愤,简直象个恶毒的老女人,但眼睛却是贼亮的。简妮猜想到,范妮也许会肿,那是因为药物里的激素,也许会苍白,那是因为没机会在户外,也许会呆,会脏,象那些印象里的精神病人一样,但她没想到,范妮会变得这样丑。她的丑,是从心里出来的。就象一滴水反s出太阳的光芒那样,她的脸,是从心里丑出来的。
“简妮,你也进来了?”范妮惊喜地问。
“不,不,不,不是的,我来看看你。”简妮连忙将手里的圣诞花举起来,“圣诞节就要到了。”在这气氛诡异的重病房里,红色的花漂亮得象个讽刺。
范妮果然对花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绕过大朵的红花,看着简妮追问:“你为什么也回来了?”她打量着简妮的身体,目光象手一样在简妮的腹部按了一下,“还穿得那么漂亮,又不是在美国。”
“我回来工作,在美国的一家香水公司工作。”简妮心里抗拒范妮说的那个“也”,范妮想将简妮与自己混为一谈。于是,简妮将挪顿公司抬了出来。
“你毕业了?”范妮不相信地问。
“毕业了,开始工作了,公司为我办了j…1的签证,我才回中国来的。”简妮说。
“让我出去,医生。”范妮兴趣索然地放下简妮,转向医生,要求说。
“你好好配合医生,病好了就可以出去。”医生说。
“让我出去。”范妮说。
“你要出去干什么?”医生问。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面?”范妮恼怒地反问。
“你家里人送你来的呀,你要是没病,就要证明给我们看,我就放你出去,我也不愿意关你在这里呀,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医生说,“你爸爸总不会害你啊。”
“那不一定。将我关在里面,他们就可以对别人说我回美国去了,他们两个孩子都已经在美国了。可惜,他们的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美国,气死这两个新疆人。”范妮说。
“你的意思说你爸爸害你?”医生说。
“我没有这样说。”范妮说。她飞快瞥了简妮一眼,“我没这么说过。圣诞节都到了,我还不能出去吗?”她理直气壮地叫,“圣诞花都开了。”
“为什么圣诞节到了就得让你出去?”医生问。
“是圣诞节啊!”范妮责备地看了医生一眼,“叫我怎么说你呢。讲起来,你还是个医生,也算有教养的人。”
简妮心里的感伤很快就被厌烦代替,范妮的弱势并没有使她可爱,象想象的那样。她的弱势,将本来的骄傲变得可笑而且可憎。简妮默默看着姐姐在日光灯下浮肿的脸,看她与医生纠缠不休,虚张着小姐的声势,她的下巴还是那样微微向上扬着,残留着从前的精明与矜持,这样子如今让她变得讨厌。在简妮看来,她不配再有这样的做派了,她是失败者,只配善良和可怜,不配保持原来的秉性。简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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