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样怂,偏偏被那些人奉作了玄武星在世,他越想越气,可是他这样的不好,却也只想自己一个人知道。
那说书人也是个古怪的,听故事如果付不起铜板,也可以拿故事来交换,观音渡人来人往,其他看客也说一些故事,陶雪庵每一日去蹭故事去听,也总有些收获。
一来二往,混了个脸熟。
不巧,这一日,便被说书人逮了个正着。
他说你每一日来听故事,自己怎么不说一个趣事来听听,这样也忒不厚道吧。
旁边得到一人看陶雪庵白白净净,边也起哄,“你看人家小公子这面相,想必是一身顺遂,半生如意,哪里有故事可讲。”
陶雪庵听了,愣了一饷道,“哪里有人一生都如意的。”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半生是这样的,儿时流离,少年失孤,青年困于牢笼,人生苦旅,譬如夜航船,总是这样,沉浮不识前路。
“那你倒是说一个来听听呀。”
陶雪庵踌躇了一刻,忽然翘起二郎腿,笑眯眯说,“你们有没有当过皇帝?没有吧。”
“我当过,这一辈亏不亏?”
众人嗤笑了一声,纷纷作鸟兽散,可是一个人却站在人群中,迟迟不走,他嘴角微弯,似乎真的信了,很认真的问他,“所以当皇帝好玩吗?”
陶雪庵之所以敢胡说八道,就是笃定了没有人会信,哪里想到会真有人信,他没有抬头,随口胡诌道,“不好玩。”
那人藏在斗笠下的眼里却没有了笑意,他语气艰难,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不好玩?”
陶雪庵觉得不对劲,缓缓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人,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心想夕阳马上要落山了,他要赶回去收摊。
陶雪庵不言不语的走了数十步,看见黑衣束发的徐稷还站在他的面前,并不是幻觉,忽然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早就在对上那人孤星一样的眸子的一瞬间,他就已经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徐稷掰过他的脸,颤抖着去亲吻他兔子一样红的眼,眼边的细纹,滚烫的泪,虔诚而不能自已。
陶雪庵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徐稷才放开他,陶雪庵和不要脸的假和尚相比还是要脸的,光天化日下虽然气息不稳,也要抱怨几句,可是他很快就说不出口了,他细细摩挲着男人两鬓的杂生白发,不可抑制的生出了难过。
不管愿不愿意,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徐稷抓住了陶雪庵作乱的手,笑道,“小庵不喜欢看到它,我明天就重新剃了。”
陶雪庵想了想徐稷光头的样子,觉得并不能增加老男人的美貌,觉得有点亏,勉强笑了笑,“不躲了吗?”
男人摇摇头,“不躲了。”他慢慢绽开了一丝笑容,温柔又苦涩。
一如很多年前,雪原上走投无路的少年背起他的小灾星,就再也没有办法放下——他从来都无路可逃。
经过那么多事,他已经不再年轻,从那年夜航船开始,他带给他的小庵的,就是这样不完满的人生,那年佛殿上的愿望,到底还是落了空。
可是好在,半生残躯,却是留给小庵的。
人总会经历很多东西,有走投无路处,有流离困顿时,来的时候空带了一身皮囊,走的时候却装满过往种种。
人生苦旅,大抵如夜航船,乘兴而来,满载而归。
那么,你的船上装得是什么呢?
“小庵,我带你去船上看一样东西。”
陶雪庵立在江头,冷冷看着渡口那一艘船,用油毡布盖着,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他似乎并不是很想要挪步上这一趟贼船。
“什么稀罕东西,我不想看。不要打扰我收摊子。”陶雪庵觉得眼前这个晃来晃去的大个子实在是碍事。
男人却笑得跟捡到了金元宝大便宜似的,“好好,听你的,那我等你收完摊子再看啊。”
陶雪庵想着徐稷神神叨叨的,大抵哪根筋搭错了,“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男人素来不会说情话,也不知道怎么哄他高兴,却破天慌的说了一句情话——
“是一船真心。”
他想起那一年船上初遇,不知前途凶险的少年,从一开始像他讨的就不是一场债,而是一场缘,所以,小庵,我从来不是来还债的。
夕阳西下,陶雪庵磨磨蹭蹭,终于收好了摊子准备回家,一回头却看见渡口那一人盈盈而立,似乎还在认真等他,他慢慢走近了,才看清那满船的云霞,不是别物,而是满船的杜鹃,带着江南柔和的气息,点亮了这春寒料峭。
他想春风也曾三绕家门而不入,幸有一人,不辞千里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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