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远处悠悠传来摇橹声,黑幽幽的水面亮起一盏昏灯。
昏灯摇摇晃晃渐行渐近,小船泊系枫林。船头立一黑影,瞧见我二人,略一颔首,步下舟板,踩破岸边浅水面新结的一层薄薄浮冰,径直走来。
院内一地枯叶打着旋儿,她信步至庭中圆石案前,落座,将手中提来的那盏船风头灯置于脚边,撩开兜帽:“十四弟也在。”
我忍不住望天长叹:“阿姐,竟然真的是你。”
她轻笑一声,手从宽大的玄黑袖袍中伸出,把玩着一柄金灿晃眼的匕首,菩萨似的慈眉淡目间一团惫懒倦意,可说出话来却能让旁人困意全消:“信灯已灭,没别人来了,二位可知,只要我传唤一声,自己便有来无回?”
皇侄道:“你既然未封此园,又来到这里,想必已经见到羌军所为。”
阿姐抬眼:“哦?我代武帝朝八世家之一、安北侯周敬一系闻灯至此,阁下渊源何处?”
“先帝朝,姜氏。”皇侄冷冷道。
我拉皇侄坐下,忽觉阿姐手中匕首模样眼熟,突然想起卫裴在逝波台翻出的一份文帝朝案卷,案卷说文帝爷爷继位之初遭人刺杀,派人追查刺客,刺客落下的一把匕首绘图载于案卷,似乎就长这样,只不过图中金柄上的蜉蝣纹是团纹,而阿姐手里的这个并非团纹。不禁疑道:“阿姐怎会与先朝世家有关系?”
“安北侯周敬被斩首抄家,其后人有受鸿都府初任府尹孙密庇佑、寄身‘蜉蝣’者,于文帝继位之初行刺杀谋逆之事,事败,遭朝廷追查,八州境内走投无路,流落关外,徘徊三羌之地,百年来,更聚拢了大兴的,如‘军案流窜犯’、悯州‘乱民’等人物,”阿姐将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把金柄一头递给我,“号称,兴人‘退无可退之地’、大兴的‘第九州’。”
“……”我心里准备好的一套盘问套话草稿没派上用场,阿姐她挤掉了我的戏份。
阿姐她继续挤开我:“‘第九州’为区别关内八州,改‘蜉蝣’团纹,作此形制,原本意喻‘无家无国、无拘无束、无生无死、无悲无怒’。我出关外和亲,于情理,他们照拂过我,于形势,他们要攀附我,这把‘权杖’,自然也就到了我的手里。”
我接过匕首,忍不住脱口:“还敢递刀子给我,不怕我一刀杀了你?”
她淡淡笑了一下,在风灯昏黄的光晕里微微敛目,近乎温柔道:“你不会。”
就在我以为她要临时掰扯些塑料姐弟情时,她又抬眼看向皇侄:“杀了金阿律倒也容易,可南帝与阿蒲奴商定的买卖里,没说要我的命吧?”
……不错,以阿蒲奴多情而磨叽的个性,他跟皇侄商量买卖时,必会多提一句他的前妻。阿蒲奴老兄的心思和我阿姐一样难以捉摸,他一面抽带走了大半黄金骑阻碍阿姐的南下称霸大业,一面又留下自己曾经最倚重的黄金台长君金阿律给阿姐做精铁盾,他既恨我阿姐,又爱我阿姐,不赞同我阿姐的政见,可又不放弃和我阿姐的感情。整个人拖泥带水,十分讨厌。
皇侄默了默,微微皱眉:“是。杀了金阿律容易,可杀他一人,我们一时还是无法破城。也不能杀你,你死在这里,阿蒲奴大概真会挥军南来。但今日你我都不是为了争辩一己生死而来,愿殿下尚存故土之思,及时收手,亲发告令清散剩余‘护国军’,遣撤城中羌兵。”
阿姐无声地笑了起来,缓缓起身:“你们着急了。急,即生败相。阿蒲奴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南帝与之相谋,一求复国,一求复位,看似公平,实则吃了大亏。如今,只要我死守此地不退,在三羌已然攻占关内半壁疆土的情况下,他再守成厌战,又怎会放弃这个唾手可得、一平天下的机会?”
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可气死我了:“什么就‘唾手可得’了?阿姐,你当大兴朝廷是泥糊的?大兴百姓是土捏的?你弟弟我还活着呢!你娘亲还活着呢!你没看见北关数十城被屠、通京大道上枯骨相叠,没看见那金阿律在东城墙砍了多少颗人头?这就是你说的‘一平天下’?我就问你,今天的京都,还是你离开时看到的京都吗!”
“……哦?”院内一派悄然,她背身立在一株枯树下,幽幽回目看向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离开时看到的京都?那个时候的京都,你又能看懂什么?小十四,你也当了几年皇帝,你擦亮眼睛、剖开肝胆说,如今的大兴,是个什么样的大兴!忠良惨死、奸佞当道,朱门酒臭、饿殍满街,两年一天灾、三年一叛乱,试问高祖武帝朝时,北十三关如何会一击即破、八州王师如何会一溃千里!我不过是要刮掉这些毒脓,挣世道清平,立心立命无愧天地,有何不可!”
“阿姐,”我跳起来戳天指地,“天地不同意你这话,我剖开肝胆,你也扪着良心,你不知道羌人入关是怎么烧杀劫掠的吗?是,你纠集了‘护国军’,打算一脚踢开朱勒了,可你踢开一个朱勒,还有别的‘朱勒’,今天城内的金阿律便是个例子!‘护国军’依附你,也不是因为你还是大兴的公主,而是顺风使舵、趋时就利!一群草莽白丁懂个屁!可他们不懂,我不信你也不懂!你睁眼看清楚你脚下这片地,现在还要打下去吗?”
“我不懂什么?”阿姐猛然拔高声音,近前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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