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吴家的小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穿洋服的年青人。两个人扣响乔宅的门,穿过一重重冷落的庭院,去拜见吴夫人。
吴霜小姐见了吴夫人,拉着她的手就哭,那个年青人弯腰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岳母。”
吴夫人淡淡地道:“你还是叫我吴夫人吧。”
秋白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冷淡疏离的美妇人,就是当年那个教他滑冰的爱笑爱闹爱玩的俏阿姨。
两人在吴镇停留了几天,又走了。过得几年,再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这次吴夫人更加冷淡,连小女孩都不见。吴霜小姐说要跟着丈夫到旧金山去工作,想请她一起去,吴夫人道:“我跟着你们做什么?你父亲的魂还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吴霜小姐忍耐地道:“那我留下来陪你。”吴霜看着母亲,吴夫人这年不过四十五岁,头发却白了一半,容貌还像是三十许人。白发美颜,更觉心酸。
吴夫人听了这话才和言悦色地道:“傻话。哪有夫妻分开的道理?我和你父亲想要在一起都不可能,你倒要自己和史蒂文分开?你们快走吧,你们在这里吵得我头疼。”
吴霜小姐怀着一丝希望问道:“你就不想见见黛西?她的名字还是你取的。你听说她生了,连夜赶到上海,怎么就不想见她呢?”
吴夫人道:“我头疼,不想听见孩子吵。”说得吴霜小姐都哭了,最终吴夫人也没说要见外孙女儿。
又过了十几年,吴霜带着女儿再一次回到吴镇。这一次为了替吴夫人做六十大寿,除了秋白,还有另一个青年随行。镇上的老人都想,乔家这下要热闹一下了,哪知就在寿诞前三天,吴夫人竟然辞世了。
这下乔家是真的热闹了,连浙江省主席都来吊唁,挽联据说是蒋先生亲撰,主持追悼会的是久未露面的内阁元老张静江老先生。育英学校的校长、教员、历届毕业生、留英留法回来了的凡是赶得及的都来了,济济一堂,盛况空前。年轻一辈的才知道,原来这所坟墓般的大宅子里住着一位传奇的女性。她是本镇第一位去过英法的女子,也是第一个把商号开到巴黎的吴镇人。她的丈夫捐给同盟会的银子,可以武装起一整支军队。而在她丈夫死后,深居简出,二十多年不与人见面。生前寂寞如斯,死后极至哀荣。
吴夫人下葬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吴霜和秋小姐返回上海,乔宅重又冷寂下来。只有赵大和他的老妻打扫着庭院。庭院里的大槐树上几十年不变地宿着无数的白头翁,从清晨吵到黄昏。
鸟儿们都奇怪,那屋里每天絮絮低语的两个人哪里去了?鸟儿们还奇怪,那个每天送饭端茶的老妇人为什么望着槐树下的屋子要叹气,有时还要偷弹两滴眼泪。难道她听不见屋里每天传出的笑语?
一个是女子的声音,时而轻俏,时而戏谑。一个是男子的声音,时而深沉,时而欢快。春花秋月都会引得他们妙言如珠,夏风冬雪也会引得他们笑语如闻。
“三哥,我这篇字写得好不好?”
“好,快赶上我了。”
“你一个吴茨人,认识字吗?”
……
“宛玉,看,外面下雪了。”
“下雪有什么可看的?”
“下雪了就要结冰了,结冰了你就可以在冰上舞蹈了,那还不好看?”
“那你先把院子变成湖再说。”
……
“宛玉,外边天冷,多睡一会儿吧。”
“唉,醉也无聊,睡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你去谢桥做什么?”
“会情郎。”
……
“我去过谢桥了,那里除了老头子,就是小孩子,没有和你年貌相当的,你不用去了。”
“你听错了,是斜桥,不是谢桥。”
“斜桥?哼哼,我去把它弄成断桥再说。”
……
“宛玉,快起来,外面梅花开了。”
“呀,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有什么不同?”
“听说有人把梅花上的雪扫下来煮茶,不知味道怎么样?”
“扫帚不脏吗?”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三哥,院子里的杏花开得真好。”
“你的昆曲唱得也好,我的笛子呢?你放到哪里去了?”
“哎呀,我把它当成竹子,上次用来烹茶了。”
……
“三哥,这块表好看吗?是瑞士的梅花表。我让大嫂帮我买的,送给霜霜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这么小的表面,看得见走字吗?”
“你老眼昏花才看不见。这不过是个饰品,就跟手腕上戴的镯子一样。”
“花样真多。”
“你真小气。记不记得刚成亲的时候,你说要给我一块新表的,到现在也没给。”
“你要表做什么?又不赶时间。我省得一点是一点。”
“呸,说你小气,看你自己都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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