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府出来已是四更时分,这一宿折腾,旧账新仇,老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原是齐天睿最烦心的,可自打回去那日起就知道终究是免不了,如今又添出这一桩便也不得计较。好在这些繁琐都留在老宅,出了门也就清静。
回到自己宅子,上夜的小厮们远远迎了出来,小跑着将马引到了大门石阶前,一人扶主子下马,一人挑着灯笼头前引路,精神十足。
这宅子原是一处花园改建而成,宅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临水半岛伸入湖中,一年四季水波漾漾;院内单有一处角门通往湖边自家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消遣之用的一座画舫。当年为着这块地,还真费了些周折,若非有人情再加多方打点,怎么着也轮不到他齐天睿这等小辈。
毗邻而居两户人家,一户是江南地上百年老字号的叶家,世代居于此地,行医侍药,所谓北顾南叶,坊间也有尊称药王叶家。虽是商贾之家,毕竟医药雅成,叶家子孙皆习文练武,祖上也出了几位进士,到了这一辈男丁兴旺、竟是有人官拜中郎将。另一户人家,比齐天睿的宅子大些,说是京中某位贵胄在江南的别所,却是终年不见人,从来都只是家下人打扫看护。齐天睿从小便与叶家三公子叶从夕交好,自被齐府逐出门更是得好友相助,如今住得近,越发频频往来。
进得门来,江南小院,婉转玲珑,廊下灯笼高挑,树丛遮掩的甬道上亦是点点小烛灯照,随路蜿蜒,忽隐忽现;后园的桂花随风飘来一院子幽香,深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淡去了些。
齐天睿此刻早已醒透了酒却也没了睡意,遂着人备了热热的浴汤,舒舒服服泡进去,顿觉浑身酥软。靠在池沿儿,头歪在竹枕上,一身的乏,双眼越发迷离,灯烛与雾,蒙蒙不清,一池子的水蒸着,缭绕如仙……
耳边又是那曲子,恨在只听了一半,不知后头如何,可还有起伏?尾处可收得好?这曲调与琴法若是猜得不错,该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这难得之物是如何落入醉红楼倒真有几分意思。那新来的小姑娘瞧着十分怯,嗓音虽嫩倒有几分娴熟,不像是才学曲儿,师从何处?又如何落入醉红楼?那是个多少势利之地,这小姑娘便是唱得再好,也断没有初来就将上等的曲子给她。莫非……曲子是小姑娘自己带来?只怕醉红楼还不曾留意。昨日他匆匆离去,不知那老鸨儿可曾因此怪罪她,若是一时挨了打或是再送到旁处受教训可就难寻了。这么想着,齐天睿竟是有些耐不得,起身更衣,又匆匆出门。
天边将擦亮,齐天睿驱马再来到醉红楼。
旁处都是一夜酣睡、朦朦初醒,这边厢不过将将收场。一夜歌舞,余韵难寻,只留残花碎红,灯火阑珊;楼上楼下,杯盘狼藉,浑浊的人气和着酒污,似是生了颜色般一团团的难耐。
正在张罗人打扫的是醉红楼老鸨的亲侄子、绰号“油葫芦”的管事儿张保儿。彼时正嗑着瓜子,嘴里骂骂咧咧,一眼瞧见齐天睿,赶紧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哎哟,七爷,七爷,您老这早晚过来了?我说昨儿您走得匆忙,必是有急事,怎的能好好儿的驳了姐儿的面子?不能够!”眼前这位公子可是熟客中的稀客,大银钱的老主顾,昨儿听了一半的曲子便扭头走了也是不寻常,瞧这一大早赶来,张保儿不由心中窃喜,殷勤道:“七爷,您这一夜必是忙,可是乏了?赶紧楼上请……”
“那小丫头呢?”耐不得聒噪,齐天睿打断道,“昨儿唱曲儿那个?”
张保儿闻言顿时乐开花,一张脸挤得越发贼眉鼠目,急道:“哎哟!七爷,您真是好眼力!这丫头可是我费了不少银子和功夫寻来的!将将不过十四,水葱儿似的,哪里经过人事?虽说尚不如姐姐们会伺候人,可您瞧那眉眼,瞧那皮儿,□□两年,这醉红楼哪还有别人吃饭的地儿!爷您昨儿走的早,我早早让她收了场子,歇着去了。”张保儿谄到骨头里,如何肯说一宿不曾给那小丫头吃食,还打了几棍子遣到后院刷了半夜的马桶。此刻只腻着嗓音、挤眉弄眼:“七爷,这云儿姑娘可是念了您一宿呢。”
“是么?”齐天睿笑,“劳你有心。她人呢?“
“我这就伺候您去!”
说着张保儿颠颠儿引着齐天睿往楼上去。实则哪里有正经的闺房给新来的丫头,只挑了间唱小堂会的厅房请齐天睿坐了,吩咐人上了茶和点心,这才一溜烟儿去把人从柴房里带了出来。
齐天睿这一宿也是饿了,一面喝着热茶一面拈了块点心吃着。不一会儿的功夫,瞧见那小姑娘被领进了门,哆哆嗦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儿唱曲儿时一套薄纱的衣裙,此刻一身土布褂子衬着苍白的小脸儿,残淡的胭脂水粉,眉眼着实清秀了不少。张保儿又想凑到跟前儿,齐天睿摆摆手,他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眯,暧昧地将门闭严了。
齐天睿抿着茶将这一块点心吃下,方开口道,“可有名字?”
“小女……柳云儿,”小姑娘跪在当地,低着头,“……无字。”
“柳云儿?”齐天睿复了一声,搁下茶盅,单肘托在案上,“来之前叫什么?报上来,免得你妈妈再打你。”
小姑娘咬着唇琢磨了一下,小声回道,“玄……玄俊。”
“是个生角?”
小姑娘的头越发低,听这一问便是行家话,不必再存心思周旋,免得露马脚更不知落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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